手術完成以後,除了纏著繃帶的腦袋會有隱隱的悶痛之外,身體並沒有什麼不適感,所以到了第三天,我就可以下床到處走動了。
坦白說,我還是不知道手術究竟是如何進行,更弄不懂背後的理論到底是什麼。不過流淌在體內的清新感覺卻明白地告訴我,那些積鬱在血管中的悲傷,似乎已被完全抽離,我的細胞吸吮的只有一口又一口山泉似的乾淨血液。
我覺得自己就像是熟睡了一場舒服的午覺,雖然清醒後會有種模糊了時空的不真實感,但是整個人卻像是滿載的電池一般的充滿氣力,在伸了一個舒服的懶腰之後,就可以以帶著滿足的微笑,迎接剛剛刷上白漆的美麗新世界。
Roy也來看過我,但是他只是冷靜而沈默地檢查我的病情,完全沒有多餘的話語。雖然我很想要開口謝謝他,跟他寒暄幾句,可能的話,也問Roy一些關於手術的問題,但是每次一看見他那雙美麗卻又不夾帶絲毫感情的藍眼睛,我就不敢多問了。我實在不習慣Roy 這種幾近冷淡的氣息,從他深藍的眼珠所散發出來的沈默,彷彿是一個無底的黑洞,將我準備投擲出去的問題,吞沒的一乾二淨。
我知道我並沒有以前那種沈淪在無助低潮的悲傷感,可是我卻很明顯地厭惡那種被冷落的滋味,而且我相信我一定在哪個時空承受過類似的無情眼光。不知道為什麼,我十分害怕Roy那種微涼的沈默,然後,一股覺得自己好像「又」會被拋棄到世界盡頭似的不安感,便開始以頭疼的型態侵襲我的身體,猛烈地將我的意識撕裂成碎片。
很痛,山崩海嘯般狂野的痛楚。我只能整個人捲在棉被裡,用枕頭蒙著幾乎炸裂的後腦杓,在掙扎的翻滾中咬緊牙根,等待疼痛遠去。我討厭絕望的悲傷感,但是我也不喜歡這種快要令人發狂的頭痛,如果疼痛是擺脫悲傷的必經之途,那麼鋪在路上的荊棘,可不可以少一些呢?
頭疼的時候,我覺得時間過得好慢,為什麼受折磨的時刻總是像慢鏡頭似的延長痛苦的長度呢?我似乎在痛楚中從腦海裡隱隱瞥見一幅幅熟悉的景象,可是當我努力想要看清之時,加劇的疼痛就會漸漸模糊了焦聚,完全不給我探究思索的機會。
「你的頭很疼嗎?」不知何時,一雙柔軟的小手輕輕暖著我的背,聲音溫柔地像是直接由手心流到我的心裡。
我勉強從棉被中探出頭,茫茫然地讓穿著粉紅色制服的護士用毛巾拭去我額頭上的汗珠。
「你是不是在亂想什麼事呢?忍耐一下,剛手術完都是會這樣的。」她倒了杯溫水,遞了兩顆白色的藥片給我。「先吃些藥,別再想了,好好睡個覺,等你醒來以後,感覺就會舒服多了。」
我溫馴地吃了藥,然後就在額頭溫柔的輕撫中,沈沈睡去。不曉得過了多久,醒來時,那個護士還坐在我的床邊,一面哼著歌曲,一面削著蘋果。
「睡得還好嗎?頭疼有沒有好點呢?」她露出甜甜的笑容,胭紅而圓潤的臉頰讓我不由自主地將她的微笑和她手中的蘋果聯想在一起。
我先是楞了一陣子,搖了幾下腦袋之後,才回過神來答覆她的問題。
「我好像模模糊糊的睡著了,連夢都來不及做吧。」我側過看著她,摸著纏著繃帶的後頭杓,尷尬地苦笑。「不過頭終於不痛了,謝天謝地。」
她遞給我一片削好的蘋果。「要謝的應該是拿藥給你吃的我吧。我叫Apple,至少也說聲謝謝吧,不然就不請你吃我削的蘋果了喔。」然後,她故意又將蘋果片收了回去。
「呃,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只是……」我實在不大會應付她這種年輕的女孩。
「呵呵,我是逗你玩的啦,喏,蘋果拿去吃吧,我只是照少爺的指示,剛好送藥過來給你罷了。」她頑皮地吐了吐舌頭,又將蘋果遞到我的手上。
我接下了蘋果,順勢坐了起來,疑惑地喃喃自語。「少爺?」
「對啊,就是EES實驗計畫的主任,他長得很帥喔。」
不知道為什麼,我直覺就想到Roy。「他是不是高高瘦瘦的,黑色的頭髮,卻有一雙藍色的眼睛呢?」
「沒錯,他那雙藍色的眼睛,實在好迷人呢。」
果然是Roy,原來藥是他吩咐送來的,這表示他很清楚我的狀況,但是他為什麼每次來的時候,總是一副冷漠的模樣呢?我嚼著蘋果,滿腦子想著這種矛盾的感覺。
「喂!蘋果好不好吃啊?你在想什麼事情,怎麼一臉痴呆像呀?」她斜著頭,莫名其妙看著我突然失神的舉止。
「呃,沒有啦,蘋果很甜,我只是在想妳說的『少爺』是不是老是那麼沈默。」
「唉,少爺就是這樣,平常話都是很少的。每次想開開心心地同他說些好玩的事情,他都是愛理不理的,除非是他想說話,不然不管用什麼辦法逼他,他就是不會開口的。」
沒錯,雖然跟Roy不是那麼熟悉,但是我也有類似的感覺。「妳知道嗎?每次他安靜下來,我就覺得他四周的空氣好冷,他那藍色的眼睛,簡直像是北極的冰海一樣寒冷。」
「對啊,剛開始時,我還怕到不大敢跟少爺說話呢。不過少爺平常雖然似乎不怎麼理人,但是他對朋友其實蠻好的。」
「怎麼說?」我很好奇她對Roy的沈默與冷淡,有什麼不同的解釋。
「嗯,讓我想想。」她輕咬著嘴唇,思考的紋路浮在微蹙的眉間。「對了,就像有一次少爺的助理Shakes出車禍受了重傷,我連忙去跟少爺報告這個壞消息。可是少爺當時根本沒什麼反應,仍然繼續坐在電腦前忙著他的事情,我已經急得快要哭了,但他竟然還是無動於衷,好像根本沒聽到我的話的樣子,我只能氣得自己跑去醫院去探望Shakes。不過,等到Shakes康復出院後,我才從別人那邊知道詳情。其實,少爺一聽到Shakes出車禍的消息之後,馬上就透過關係,打電話幫Shakes安排到最好醫院動手術,而且Shakes住院的所有費用還是少爺一手包辦的呢。經過這件事之後,我才知道少爺就是這樣的人,表面上對人很冷漠,但是私底下,他卻是很關心朋友的呢。」
「喔,也許吧。」我還是無法將Roy那種冰冷的沈默,跟那種溫暖的關心聯想在一起。
「什麼也許,你不知道少爺似乎對你多好的呢。其實,你接受的EES實驗計畫在成功之後還沒對外公開,所以本來應該是不可以讓你這個外人參與的,但是Roy卻獨排眾議,堅持一定要讓你接受手術。Roy 是主導整個計畫的負責人,少了他實驗就無法繼續了,所以後來整個計畫的組員在開會以後才同意讓你接受手術,但是前提是你以後必須成為計畫的成員之一,而且絕對不准讓外界得知你曾經試過EES的消息,否則……」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沈重。
「否則怎麼樣,我會被殺人滅口嗎?」我突然覺得有些不安,畢竟我只是個陌生人,或許因為Roy好心的幫忙,我才能接受這個手術,但是為什麼Roy不願意早點跟我說明一切呢?
她看我好像被嚇到了,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嘻嘻,沒那麼嚴重啦!我只是故意嚇嚇你,你不會被殺的啦。不過,我聽EES實驗計畫的人說過,萬一你洩漏了消息,公司會一概否認的,而且會移除你腦袋裡的EES晶片,讓你所接受的手術失去效力喔。」
原來我所接受的手術,是在腦中植入一個晶片,來抑制那種無窮盡的悲傷感。我不由地猜想,或許那種可怕的頭疼,就是那個晶片所造成的副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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