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01 Broken Head I
那是一個整個世界都褪了色的日子，我不用哭泣宣洩悲傷，大雨早已朦朧了視野，代替眼淚沖淡了所有殘存的情感。
我丟棄了車子，往更深的森林走去，任由滂沱的雨滴將毫無防備的身子打濕的狼狽不堪。而山林正淌著淚乾後的血淚，掩藏的褐色憂傷匯流成暴漲的溪潮，瘋狂的向大海傾吐濃濁的心事。
直到認為我已經在迷濛的雨絲中，完全掩蓋了自己的蹤影之後，我在一座早已讓藤蔓湮沒的拱橋前，拋下了最終的腳錨。望著低吼嘶號的洶湧溪水，我相信只消奮力投向那翻滾的漩渦裡，嗆過幾口多餘的掙扎，就可以拋棄這個已經過度超載悲傷的軀殼了。
我抬頭再看最後一眼的天空，被淚水弄花的天空，瞧不見那種撲著藍彩的容顏，只有憔悴不堪的灰色皺紋，在一夕間爬老了一張遺忘希望的臉龐。
-Sur la dernier page du chapitre. It’s the last day of the year. Ma vie. Tout ma vie……
顫抖的聲音哼起著一段想不起名字的歌詞，我深吸一口雜著草腥味的空氣，仰頭迎著大雨，用手掌將溽濕的頭髮全往後抹去，趁著胸中那口勇氣還來不及萎縮之前，避著眼睛，投身溪潮。
接下來的記憶，就開始模糊了。緊憋的最後一口氣，似乎在絞入漩渦深處時，痛苦地吐還浪花般的溪水了。我想要吸氣，痙攣的氣管不斷哀求一小口的氧氣，但是口鼻內卻只有漫無止境的洪水，在那暈眩邊緣的瞬間，我真的希望自己可以換來一對能在水中呼吸的腮蓋。
然後，我更不確定往後的記憶，是否是真實的了。往事如幻燈片，閃電般清晰地從腦海中浮現，而最後的螢幕上，我依稀看見一張很懷念的臉龐，用很溫柔的眼神，淡淡地對我微笑……
＊ ＊ ＊
一雙湛藍的眼珠，正凝望著我。很漂亮的藍眼珠，就像是鑲了馬爾地夫的海洋，看似澄澈的目光，卻有種深不見底的神秘美麗。
那就是我對Roy的第一印象，一雙海洋般夢幻的藍色眼瞳。
雖然當時我的意識還是很模糊，但是從那毛玻璃似的視野中，所看見Roy的眼神應該算是溫和。他穿著醫生般的白袍，用帶著橡膠手套的指頭，輕輕挑開了我的眼皮，好像在檢查我的意識是否恢復了。因此，我便從被撐開的視野裡，看見Roy巨大的藍色眼瞳，很美，很柔，但總覺得少了點什麼似的。
那時候我根本也沒力氣去探究那藍色眼睛的不協調感，究竟暗藏了什麼原因，不過還是在潛意識中，栽了一苗疑惑的根，等到我完全清醒之後，就慢慢茁長了起來。
現在回想起來，實在覺得有些可笑。對於一個自己的救命恩人來說，我對Roy最初也是最深的印象，竟不是什麼感激的心情，而只是對那雙藍色眼珠的神秘感到疑惑，說起來，實在很對不起冒著危險將我從翻騰的溪水中救回的Roy。
除了每小時來記錄情況的護士之外，Roy也是常常出現在我的病房裡。不過，Roy只是一貫沈默的用那雙藍色的眼睛察看我的情況，始終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直到一個星期之後，我從加護病房中移到普通病房，拿掉了在我嘴邊的氧氣罩之後，我跟Roy才真正開始有了對話。
「告訴我，你究竟是為什麼而想不開？」出乎意料之外，Roy的第一句就直接點明他對我尋短的疑惑，不過他的眼神，並不見有絲毫責備的意味。
我呆呆地望著Roy的眼睛，除了被他這突來的問題嚇著了之外，一時之間，我也不曉得要如和對一個陌生的人，清清楚楚地說明我累積半年的沮喪，究竟是如何緩緩腐蝕我求生的意志。
Roy沒急著逼問答案，只是任由沈默蔓延，約莫十幾分鐘之後，我終於認輸似的給了一個含糊不清的答案。「我也不知道怎麼解釋清楚，總之，我的身體已經超載太多悲傷了，我完全沒有力氣在這世界上多活一天了。」
對於我那籠統的答案，Roy沒說什麼，只是從病床邊的椅子上站了起來，抱著我的醫療紀錄表，走往窗邊，拉開了窗簾，看著外面，約莫之後，才緩緩吐出一連串讓我詫異的話語。
「如果，我可以將那些超載的悲傷，徹底從你的體內抽離，你願不願意讓我抽離你的悲傷，然後，重新嘗試過著沒有悲傷纏繞的日子呢？」
抽離悲傷？也許，我不怎麼相信這種荒誕的可能性，但是我卻也不由自主在心中盤算，倘若真的可能的話，對於讓悲傷折磨到疲憊不堪的我來說，抽離悲傷或許會是另一個救贖的出口。
我決定先探問這件事情的真實性，我很怕這只是Roy的善意謊言。「你說的是真的嗎？真的有方法可以將悲傷的情感，完完全全從我的身上抽離嗎？」
「沒錯，真的可以。」Roy的目光，從窗外挪回到我這邊，湛藍的眼瞳，的的確確散發一種絕對自信的眼神。「其實，不只是悲傷，任何情感，都是可以抽離。你可以自由選擇你想抽離的情緒，只要你願意，我們就有辦法做到。」
「坦白說，我是很想相信你，但是抽離情感這件事情，實在是太荒誕了，情感只是一種抽象的感覺，怎麼可能確確實實從體內抽離呢？」話雖如此，我卻幾乎快要讓那自信的眼神說服了。
Roy依舊用那種平穩的口吻回答。「也許你很難相信，但是我們的確是擁有抽離情感這項能力。如果你想知道詳細內容，我很樂意為你解說，但是可否允許我往後再慢慢跟你解釋呢？」
我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也許是因為亟欲擺脫悲傷纏身的我，在無意間期待著情感抽離的可能性吧。
Roy又接著說了。「如何？你願意嘗試抽離悲傷嗎？你可以考慮一下，看是要拋棄唯一的生命，來擺脫悲傷腐蝕內心的痛苦，還是要直接抽離悲傷，讓自己獲得重生的動力。」
我陷入沈默的思緒裡，關於Roy的提議，除了那種對於未知事物的恐懼之外，我應該是想要嘗試藉由抽離悲傷，來擺脫那種一直在戕害內心的自殘情緒。我放棄過，絕望過，但只是出於無助，並不是真的想要完全放棄自己的性命。
「那麼，安全嗎？會不會對身體造成什麼影響呢？」我終究忍不住開始發問了。
「絕對安全。除了在抽離情感後的一段時間內，會有些頭疼的現象之外，基本上，是沒有任何其他問題的。」
其實，我已經開始心動了。對於在谷底的低潮悲傷中，苦熬過半年多的我來說，這種情感抽離，就像是一盞希望似的曙光，給了我重新振作的勇氣。回想起在悲傷籠罩的脆弱邊緣，那種一再來襲的無助痛哭，我就感到害怕。我真的哭累了，再也不要過那種哭哭啼啼，只有眼淚和孤獨作伴的日子了。
「好，我願意試看看。」我狠下決心，
「很好，別擔心，你的選擇絕對是對的，我會盡快幫你安排的。」Roy拍拍我的肩膀，表示他的善意，但是他那湛藍的眼瞳，還是那麼的深邃，好像掩藏了什麼秘密似的。
直到我抽離了悲傷的情感之後，我才慢慢發現Roy那雙美麗的藍眼睛的不協調感，究竟是什麼緣故。
Roy的藍眼睛很美，但似乎沒有絲毫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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