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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聯合報／民意論壇／2004.02.26】
作者：李鑑慧（英國劍橋大學歷史研究員)

納粹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屠殺了六百萬猶太人，其中包括一百五十萬名小孩。這超乎人性所能理解的慘劇，理應全人類都不該或忘，但西方近年來卻開始有了反對紀念大屠殺的聲浪。

反對理由很多。有人說，大屠殺紀念已然形成一個利潤豐厚的「工業」，許多作家、歷史學者、生還者或甚至冒牌的受難者紛紛投入出版與傳播市場，大撈名利。許多批評者則更憂心地指出，人們對大屠殺的歷史解釋與政治操弄，只是將猶太民族引領至一個隱含更多危機的方向。

比方說，在歷史詮釋上，猶太民族一味強調大屠殺的特殊性以及受害者認同，不但造成族群嚴重的不安全感，也導致猶太人與外在世界產生一種莫須有的對立關係。這也使得猶太民族無法在更寬廣的世界脈絡裏理解人類的受苦經驗，對他人的受苦反而更為無動於衷。

以色列民眾與政府當局在一九六七年以阿戰爭勝利後，也開始利用猶太人的受難經驗，來抵擋外界對其違反人權與國際法的外交政策之批評。許多評論者指出，巴勒斯坦人民數十年來飽受歧視與壓迫的命運，以及中東和平進程的遙遙無期，都少不了大屠殺歷史記憶的推波助瀾。

以色列著名政治學家利卜曼就曾說，大屠殺紀念只是「強化了一種封閉心態，並且合理化以色列不切實際的外交政策及對阿拉伯人的殘暴行為」。許多猶太人，包括如以色列著名作家歐茲以及哲學家艾卡納等，都呼籲猶太人乾脆將大屠殺的歷史忘懷，因為歷史女神似乎只為猶太人帶來更漫長的黑夜，而不是捎來光明。

反觀台灣史上慘痛的二二八大屠殺，這段歷史曾是被禁聲、掩蓋的。在眾多社會力（而非單一政黨）的努力下，已不再是禁忌，同時也開始有了制度化的紀念，比如納入教科書、成立博物館、設立紀念碑等。但是，當一切談論與紀念成為可能時，也正是我們全神警戒、防止歷史被不當利用的時刻。

這場總統選戰中，或甚至更早以前，我們發現，二二八已被納入一套煽動性的政治語彙操弄著。這套論述，很不幸地，建構在粗糙的歷史連結與虛構的對立關係上。一方面，「二二八加害者」、「中國當代政權」、「中國國民黨」以及「四百九十六顆飛彈」之間，被製造出一種錯亂的時空連結；另一方面，一種亟待檢驗的「進步史觀」，也簡單地將台灣民主運動的漫長歷史歷程與民進黨劃上等號，彷彿只有這批人，才是唯一的民主推動者。

更糟的是，台灣人受壓迫歧視以及爭自由民主的歷史，也被當成抵擋批評的擋箭牌，誰要是反對當今執政黨種種荒腔走板的施政演出，就是背叛過去受害的台灣族群，侮辱神聖的「台灣人民」，是中共同路人，也是民主改革的敵人。

尤其甚者，在這場虛唱族群和諧、實則製造國與國及族群與族群間不必要對立的選戰中，挑起族群對立的反動、仇視言論，更是大量出爐；整個台灣社會，突然陷入至善與至惡的大抉擇、大決戰。我們相信，政治若再這樣惡搞下去，歷史若再繼續惡性濫用，台灣將如以色列一樣，走上一條危機重重的道路。

史家巴特菲爾德曾說：「歷史是所有人的萬用寶物，她可以為好目標也可以為壞目標服務。」這話一點也沒錯。我們的過去，不但是我們僅有且最珍貴的一切，同時也是我們朝向未來的力量泉源。我們反對所謂「走出悲情」、「向前看、不要向後看」的說法，因為那等於強迫人們遺忘，逼人民繳械。但是，當我們一方面積極面對歷史、解釋歷史、將歷史轉化為追求各種正面價值的動力時，也要小心提防這「萬用寶物」被挪用來為「壞目標」服務。這是現代公民應有的警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