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理子小姐:
妳好。
我還是必須說明寫這封信的動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理由,應該說,在職責上我應該要寫封信給妳,只是自己預期這封信可能會超過自己職責上應該說明的部分。
到底會是一封怎麼樣的信呢?老實說,目前的我自己一點都不知道。
早上我在吉姆的座艙裏睡著了,也許妳不太明白,比起叢林裡的溼熱空氣,吉姆座艙真的是一個不錯的地方,如果撇開在那裡的很多時候都是神經緊張這種不愉快的感覺的話。那裡面有使人非常舒服的空調,讓我像掉到黑鴉鴉的海裡似的很深很深的睡著,即使是醒來了,還是有處在黑鴉鴉的深海那樣的感覺,連海水的味道都聞得到喲,就是那樣子,我忽然覺得應該認真的寫信給妳了,在充滿深海海水的吉姆座艙中忽然發現職責上我還欠妳一封信,就像觸電一樣。
大概很多事情都是找不到理由的就這樣被觸發起來的吧,沒有線索,忽然奇妙的被觸發。
說到線索,說不定是因為吉野君是橫濱人吧,我想到海港和海水有點相互不太情願的親戚關係也說不定呢,就像我和「寫信給妳」這件事的本身,也有不情願的親戚關係吧,因為再怎麼說,寫信也不是非常情願的事情呀。
對我而言,其實橫濱或是福崗或是札晃都是差不多的地方吧,就是那種黑黑灰灰的陌生都市,那種不會特別想開車進去認識陌生人的陰沉都市,所以另一個其實是,吉野君和我並沒有特別要好的關係,就像開車經過黑鴉鴉的橫濱市,從眼睛掠過無數你一點都不想認識的其中一張臉孔,就是吉野的臉或是妳的臉那樣,仍然是被埋藏在陰沉的都市中喲,我一—點—也—不—想去了解吉野君,因為可能是如果我死了或他死了,都不會變成很感傷的事情吧。結果情形真的是這樣喲。
妳可能會開始覺得這封莫名其妙的信究竟在說些什麼呢?聯邦軍怎麼會有這樣一個邏輯感不足的軍官呢?老實說,我並不覺得自己不會表達或文筆欠佳喲,甚至可以說我這方面是很在行的,在成為軍人之前,我經常藉由述發感想賺取酬勞的,這是便宜的買賣噢,把感覺拿來賣錢,如果有人肯買的話,連你在早餐吃三明治時發覺蛋黃滴落的圖案很像小熊這種無聊的事,都可以有人關心呀,真的是很棒的技能呢!
糟糕,我忘記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扯遠了,我還沒有說明我是誰。
站在看信的妳的立場,這或許是非常困擾的經驗吧,看了這麼多寫給妳的字之後,卻不知道對方是誰,說不定比去動物園看到自己喜歡的可愛動物卻叫不出名字還難過吧,不過這到底是很特殊的經驗不是嗎?會像這樣寫信給妳的人,大概就只有我吧,妳正在看妳一生之中唯一的一封信噢,這樣的想法不錯吧?
不對,我應該是要說我是誰的,總是不小心岔就開話題了,可能因為我自己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多重要的人吧,因此潛意識說不定就認為妳也不會把我當作是什麼重要的人,說不定妳一點也不想知道我是誰呢,所以就沒辦法它當作重要的事情來說明了。
不能再離題了。我是村上中尉,地球聯邦軍新編第40師MS第一旅,曾經是09小隊隊長,也就是吉野上士的隊長,和吉野君一樣也駕駛吉姆,很多很多吉姆中的其中一個駕駛艙裡面,那個就是我了,我應該算是最符合回覆妳來信的請求的那個人,也就是職責上最應該寫信給妳的那個人。(這樣想一想,我這個人還是比「一點都不重要」要稍微重要一點點吧。)
其實嚴格說,寫信給妳這件事並不是我的必然責任噢,也就是按照我們軍隊的工作分配,另外有其他的人會寫信給吉野君的家人,告訴他們發生了什麼事情的,我一點都不知道他們會怎麼寫,說不定那是一種比打仗本身還要困難的工作,軍隊自己就是很困難的集合體,妳甚至可以說軍隊就是困難,是相同意思的詞,反正吉野君的家人應該已經收到來自「困難」的不知道是信件或是電報電話電子郵件或是什麼的通知,說—他—死—了,我猜想一定不會是太複雜的通知吧,對於這個困難的軍隊而言,也許死亡本身才是一件最簡單的事情呀。
我甚至不知道妳是不是吉野君的家人,妳的來信一點都沒有提到妳和他的關係,也沒有提到關於那個簡單通知的任何事情,但是妳知道他死了,不是嗎?我很不可思議的在妳的字裡行間考慮妳是什麼樣的人,甚至可以說是企圖用那信上的一點線索企圖認識妳,這已經超過我的最大程度的好奇心了噢,我是連吉野這樣的姓為什麼會住在橫濱這種起碼的問題都沒有知道的興趣的人喲,我卻千真萬確的想要知道關於妳的事情,任何事情噢。
一定是妳的信觸動了一些什麼,就在初醒的深海吉姆座艙中,我試著尋找那被觸動的抽象的點,超過那個「我想知道妳的任何事情」的氛圍,這純粹的,應該是我自己的問題,也就是這封信的本身其實和妳無關喲,雖然我是在寫信給妳,但其實是在和自己溝通吧,不然,其實我只需要簡單的寫給妳一句話。
「妳完全不需要也沒有權利知道妳所想知道的任何事情!」
我想我可能因為妳信上的要求,而產生超過一般好奇心以外的情緒吧,誰會想要知道一個軍人真正的死因呢?軍方都會告訴死掉的軍人的家人,他的死為整個軍隊帶來了多少貢獻,多麼英勇,多麼光榮,多麼崇高,多麼昇華,就像在為活著的人心中雕塑一個前所未有的精神一樣,這難道,不就非常足夠了嗎?真相一點也不重要呀!什麼樣的女孩會想了解一個在戰爭中死亡的男人真正的死因呢?死亡的過程本身一點都不精采,甚至可以說是相當愚蠢的,為什麼要了解妳的至親摯友最不堪的過程呢?
妳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我實在不禁要問,一位想要知道這用愚蠢堆砌起來的全部戰爭的其中一個愚蠢死亡的真相的女孩,是帶著多少透明度在看這個世界?帶著多少鄙視來看這個軍隊?
我真的很想知道妳的一切呀,甚至想在家鄉痛痛快快的和妳聊天、吃飯和做愛,讓肉體的慾望和戰爭的慾望和死亡的慾望這樣水乳交融,來祭這個該死的戰爭和愚蠢的吉野君,我是真的帶著這樣的動機寫信給妳的喲。
應該要回答妳的問題了,關於妳詢問吉野君死亡的情形,我會真實的告訴妳的。
有的時候我自己會想,如果真的要在這場戰爭中死掉的話,我會希望如何死掉呢?倒不是選擇最平穩安靜快速的死法,而是要非常非常壯烈,也許妳對吉翁的MS並不熟悉,我想吉姆的駕駛多半希望死在德姆的手上吧,不對,這樣說怪怪的,吉姆駕駛多半都不希望死在任何東西手上,也就是不要死掉比較好,但是如果一定要死的話,德姆是最理想的,因為正常狀況下吉姆本來就打不贏它,挑戰比自己強大的對手本身就很浪漫,這種原因的死亡也很浪漫,再說德姆有著不會飄動的裙子,死在裙子下面更是浪漫不是嗎?說不定在死前會因為那裙子想到家鄉的女人,而帶著浪漫的微笑死去也不一定呢,總之有時我遇到德姆時,甚至會想甘脆就被它殺死算了,不然萬一不小心挨了薩克的斧頭死掉,那我會非常非常的不甘心呀。
可是,吉野君不是被德姆殺掉的,也不是被古夫殺掉的,不是被薩克殺掉的,他甚至不是被麥哲拉殺掉的,它的死亡根本扯不上任何貢獻任何英勇任何光榮任何崇高任何昇華,他只是一不小心就死掉了,和吃糖球噎死的小孩基本上是完全類似的死法,簡單的不可思議,讓人難以啟齒,讓關心他的人難以接受的那種死法,那可能是所有死亡的根本面目,在軍隊中沒有人想知道的真相的那種真實喲。
誰、誰誰誰誰誰在乎真實呢?
從來就沒有人,像妳這樣寫信來詢問某個軍人死亡的詳細經過,一次也沒有喲,即使是我以外的其他隊長也沒有收到過這種信喲,軍方用以通知死亡家屬的理由,通常就是最好的理由,最值得相信的理由,從某個層面來說,像妳這樣寄信給部隊長官要求知道某個軍人的死因,是一件相當過分的事情喲,我等於要重新經歷一次吉野君的死亡,即使是不熟的人,經歷一個人的死亡也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吧,這一切都是因為妳,而妳簡單的信裡甚至沒有說明妳非知道不可的理由。
如果妳答應和我睡覺的話,我就告訴妳真相吧。
我真想這樣和妳說,讓妳了解我的精神的某一部份因為妳而必須做某種修補,我是因為妳而重新從頭到尾參加一次死亡儀式,因為這樣,至少妳應該和我睡一次覺吧,我會想像妳是清湯掛面,豐胸蠻腰,婀娜多姿,如此死亡的儀式才有快感,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可是我前面承諾過我會告訴妳實情的,睡覺的事情,就請暫時忘記吧。
吉野君當時在更換吉姆左腳的濾清器濾網,這是吉姆駕駛自己就能完成的簡易野戰保養,天氣熬熱,潮濕,我想他是忘記固定吉姆左腳踝的活動護甲,然後就被砸到了頭,當時他的頭腫了一個大包,算是很好笑的那種包,沒有傷口,沒有流血,大家都在笑,吉野君自己也笑,他拿鏡子看著自己腫出一邊的頭型,說自己性格極了。幾個小時後,血開始從他的鼻孔流出來,越流越多,我們驚覺他的頭事實上受到了重創,但是太晚了,他甚至沒有撐到野戰醫院,就這樣為了一個濾網死掉了,只是一個濾網喲,和一杯咖啡差不多價錢的東西喲。
吉野君是我們隊上第一個死掉的人,全隊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四天後,我們在賈布羅南方的一塊叢林中遇到吉翁空降師的MS,小隊的僚機,氣墊車,全部死掉了,全部噢!好像吉野君是為了引導大家而先死掉似的。
09小隊只剩下我了。
後來我接到妳的信時,我已經被併編到別的小隊了,09小隊已經不存在了,很像它從來不曾存在過,有時我會覺得,我這個人,也許是這個小隊曾經存在過的唯一證據吧,但是這種模糊感覺直到收到妳的信以後才具象的呈現出來,還有誰能夠訴說吉野君的死亡和整個09小隊的死亡呢?這些沒有人關心的,曾經真實發生的事情,就被妳這樣一個陌生的女孩喚醒了,09小隊說不定一直在等待妳來超脫他們的靈魂,讓他們不再詛咒吉翁,詛咒這叢林,詛咒該死的該死的戰爭。妳也超脫了我,讓我不會再那麼想陣亡在德姆的槍下,躺在它不會擺動的黑色裙子下,因為我還要為妳,為這些靈魂寫信,還需要負責思念他們呀。
對不起我不是一個稱職的隊長,甚至連寫信這樣的工作,都相當不稱職。
也許妳會覺得不好過,對於吉野君真正的死因,我必須說,只是這樣而已了。是妳自己要問的,如果因此傷害了妳自己也傷害了我,只能說這是愚蠢戰爭中的其中一項愚蠢吧,其實是很有價值的一次愚蠢喲。
祝福妳,雖然不知道要祝妳什麼。
祝戰爭早日結束,祝我活到那一天。
村上寫在賈布羅南郊12.10.UC0079
最後說明一下這篇東西是怎麼來的。
如果硬要說明,來源是非常複雜的,要從很久以前開始講起。
我在大二那一年,一時興起的附庸風雅,把村上春樹的一堆書全部看完了,後來,他出了一本「來自中國的慢船」,我去買回來後,因為對村上叔叔忽然沒興趣了,書就放在書架上積灰塵,一直到有一次花蓮之旅前,想找一本書在路上打發時間,結果隨手拿了這一本,然後、、、就在旅行中就手寫了這一篇鳥東西。
其實是可以不用寫關於鋼彈的故事的,只是因為習慣發表不太有人看的鋼彈寫作,這裡的東西又一定要扯上鋼彈,所以…就這樣了。
這不是軍事小說,甚至以文體來說它不是小說,屬於「應用文」。
毋寧不要臉的說這是比較接近文學的東西。
因為是模仿村上春樹的寫法,所以,如果不喜歡村上叔叔寫作方式的人,更不可能喜歡我這等級更差的東東了,所以所以,就請不用看了。
另外,內容帶了點日本語法,因為模仿的對象是日本人,所以就設定成是日本人寫的信了,只是我日文很爛,所以語法錯誤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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