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獅,路頭路尾的人,個個都這麼叫他。
凶悍,是皮囊上掛的面具,行走江湖步。
他常常一個人坐在人車上,翹起二郎腿,酩酊到三更;難得清醒,老母親拉嗓「啊獅」佯裝又睡。
三五街童特愛經過人車旁,朝他扮鬼臉,「啊獅啊獅舞人獅」嬉鬧兒戲;他稍板臉,一溜煙四散。
唇邊,叼著一根歪煙,他眯眼含糊嘀咕:「阮啊師啦,總譜師!踏人車,阮嘛算是一個總譜師!」
喲,聽他,白天倒夢暗暝!聞者無不笑。
嗤,少年,都熬成伯了!誰管斜視狗眼?
◎輕信
「啊舅!」我拍拍他的寬肩。在布椅上。
「嘿,來啦?」他習慣性的,從口袋裏掏了又掏;良久,一團皺皺的鈔才塞過來。煙味,濃濃。
「啊舅踏人車,一日才賺那幾十塊錢,不能拿。」他每給一次,媽就這麼講一次。不捨,血汗。
「你啊舅給,你就拿啦!不拿,他會不歡喜的。」輪到外婆說。啊舅小醜的笑臉即不見,轉惡。
直到我長大後,才知他是裝的;還是小孩的時候,老是被唬住!人人都說啊舅神經兮兮,胡謅!
尤其晚上如果貪玩不睡,就會聽到驚慄的危言:「不可以吵啊,你啊舅抓狂會把你丟下樓去!」
排骨仙的身在腦海中,從四層樓高處墜下去,散落一地破碎……我趕緊合上不安分的眼,假睏。
早晨醒來,噩夢遠去。一碗香味撲鼻的粿條湯,和幾粒餑餑脆的炸番薯丸足以壓驚,啊舅買的。
小醜大眼凝視著,我咕嚕喝了愧歉下肚。
「啊舅,」心虛猛催我吐字,「不吃?」
依舊一副小醜臉,對我的問題不置可否。
◎輕狂
始燃,一根煙。
霧裏茫茫的思緒,縹緲回到了少年時陣。
當年,啊舅甫踏人車,血氣方剛腳力強。
他的車,人人都愛叫。為啥?便宜又快!省得討價還價。什麼都載!蔬果傢具,衹要擺得上車。
日日,來來回回;踏遍島城,根本不需要鐵鞋。有時候,見到鄰家小孩要上學,他還熱心送課。
我這甥,吃喝玩樂不曾缺席,惟未坐過他的車。有幾次,正想嚷嚷他載我兜風,他卻帶醉歸來。
啊舅,不出車便貪杯,愛在酒國做英雄。他的酒量不差,常常是眾人皆醉他獨醒,豪氣可乾雲!
◎清醒
會醉,想必鬱卒。
可他不說,誰知?小醜的臉上,永遠衹有一種表情。他不喜歡人家嘮叨,更不喜歡被窺探究竟。
我們只好噤聲,袖手旁觀著他醉倒的次數直線上升。難道,酒國有比啊舅更厲害的英雄出現了?
直到有一次,他跌個滿身傷,跌醒。從此一滴不沾。
不做酒仙的日子,他把生活全託付陽光雨水和乘客。
齒輪吃力地轉動,消遣老外的閑情,消磨他的豪情。
豪情,少年時陣,才有的本。
呷老,滿腹艱苦。
◎青煙
後來,啊舅的精神愈來愈差,行為更日趨不靠譜。
人車,自然也沒在踏了。
孤身無妻兒,我們又忙。
不得已之下,只好聽醫生勸,讓他住進精神病院。
如果不是啊舅住了進去,我會單純以為,精神病院只住精神病人。原來,事實非如此,那裏住了一票裝瘋賣傻騙吃的家夥!
和那些貪婪的人性相比,啊舅沒有情緒的小醜臉,真實可親多了!啊舅,後來已不太認得我們了。後來的後來,就走了……
記憶裏的煙,淺擱灰缸。
記憶裏的車,爬滿蛛網。
記憶裏的人……
化了……
青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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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于二零一零年五月,參加『第三屆星雲文學獎』之極短篇小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