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藝術系大四的學生，很討厭自己的鼻子。
一開始的時候，她還不確定問題出在哪裡，花了很多時間照鏡子，研究自己看起來為什麼那麼不對勁。她常用一張A4白紙輪流遮住自己的左右半臉，試圖用比較對稱性的美學方法發現缺點。
皮膚很好，沒有一點瑕疵。杏圓眼睛，隱約的雙眼褶。臉型也確定沒問題，而且還很對稱。她的教授說過好幾次，左右臉完全對稱才是真正的美女，例如蘇菲瑪索就是世間少見的完美。
第一次聽他提起，她根本不知道蘇菲瑪索是誰。畢竟八零年代的玉女紅星本來就不屬於她們的世界，而這個窩在校園教書的中年男人也一樣，與她們美好的年華距離太遠。幾個同學在台下竊笑，青春的聲浪在不覺中逐漸掩蓋了中年教授的懷舊囈語。
只有她從不覺得他過時。在她眼中，他的思想、品味、嗜好都充滿了歷史感，她常趁他外出時溜進他的辦公室，把玩他書桌上的各種東西，嗅聞書籍和煙草、咖啡的味道。
她表白想要不計一切地跟他在一起那天，他把車在台北美術館外面停下。
他覺得不妥，「親愛的，年代會是很大的差距。」
他喝了一點酒，微醺的程度足以讓他稱呼她為「親愛的」，但還不至於認為愛情可以扭轉世界。
接著兩人都沈默了，在車內窒悶的空氣中，只有廣播的樂聲流動。他專注地聆聽了一會，似乎找到了很好的理由，「比方說，妳知道這首歌嗎？」
她不知道。通常他提到的小說、電影、音樂，她都沒聽過。
「Diamond and rust」，他一邊點煙，「是Joan Baez跟Bob Dylon 的故事。」
她勉強地保持一個微笑，不過自尊的刺痛感讓表情變得有點僵硬。
他繼續談起十年前如何因為這首歌打開話題而追到他老婆。他並不是以一種抱歉的、解釋般的語氣來說，而是若無其事地、毫不尷尬地說，好像完全沒有留意她眼眶裡一點一點累積的淚水。當他說到留學巴黎期間，老婆如何辛苦地生下寶貝女兒、而他永遠難忘那種感動時，她的淚水終於超過眼睛的容納，不停地流下來。
結果他不得不以擁抱和親吻來安慰她。
年輕胴體的接觸讓男人逐漸昇起熱情，雙手開始進一步地探索，但口中卻還固執地唸著「這樣好嗎」。擁抱中的她無奈地睜開眼睛，視線越過他的肩頭，正好對著後照鏡中自己的臉，那一刻，她突然找到困擾已久的答案，是鼻子。
為什麼臉不好看，原來問題出在鼻子，她這樣想著。愈看愈覺得自己的鼻子形狀怪異，平坦的錐形到了尖端竟然那樣突兀地膨起。他開始解她的衣扣，但她彷彿麻木，腦中只塞滿自己鼻子的巨大影像。
一開始她主動地示愛，之後卻又突然冷卻，困惑的他只能按捺情緒，悻悻地把她送回宿舍。
之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她就跟姊姊借錢做了第一次整型手術。一位名醫幫她把鼻樑墊高。醫生說那是根據電腦計算的完美比例，他自己非常滿意，還請她同意讓診所掛出她術前術後的照片。
她約教授出去吃飯，想知道他對她的新鼻子有什麼評語。但直到喝完附餐的冰咖啡，他都沒有提到鼻子的事。這一晚的話題起初是後現代主義雕塑，在他接到家裡打來的電話後，改為女兒的畫畫天分。幾乎整晚，她面對著滔滔不絕的他，無法回應任何一句話，只是默默地傾聽和點頭。她開始覺得坐立不安，但自己也理不出頭緒。她試圖觀察自己的感受，裡面卻是一團混濁，她愈來愈焦慮，似乎唯一成形的念頭只有鼻子，我的鼻子一定還是不對勁，在混亂思緒間漂浮的她，只能緊緊地抓住這個意念，接著，這種對鼻子的不安便聚焦為想照鏡子的迫切需求。她開始好想好想照鏡子，又進入了那種麻木狀態，看著他的嘴型動個不停，但她變得充耳不聞。她跑到化妝室，一刻也無法等待似地推開門衝向鏡前，果然，她瞭解了，她的新鼻子線條太直，現在看起來她的鼻頭更圓，像一粒俗氣的大蒜。她在裡面待了很久，直到手機響起，他急切地詢問著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她才回過神來，沮喪地走回座位，什麼也沒說地結束了那次約會。
等到第一次手術的傷口康復，她找了另一個醫生，移除之前的填充物，重新做了一次隆鼻。然而，還是不對勁。她又做了一次。每一次新的醫生都極力隱藏自己的不解，心想「可能學藝術的標準比較高吧」，勉為其難地幫她隆鼻。但次數漸漸多了，醫生們開始持保留的態度，不太願意幫她動手術，一方面覺得賺這個錢已經有點良心不安，另一方面更擔心手術做得再好也無法讓她滿意，說不定還會莫名其妙地被告。
但是她不願放棄。
「已經做過十次了。」她來到我的診間，很坦白地告訴我。「幾乎全台北的整型醫生我都找過了，剩下的大都聽過我的記錄而不願意做，現在只有一個女醫生還願意做，不過她的條件是要我先來精神科開證明。」
坦白說我覺得她很漂亮。至於問題所在的鼻子，她當時已經再次除去填充物，是她「原本的鼻子」，我實在看不出有任何不妥。
永不滿意的整型者。我有了心理準備，第一種可能是，她看完這次就再也不會來了。而另一種可能是，我們將展開一條漫長的治療之路，她和我都無法預知這會通往內心的哪一扇秘密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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