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冷氣團直撲台北,凌晨四點鐘的溫度和思緒一樣直線下滑。
我: “八月底回國的機票我可以先訂票嗎?”
前老闆: “甚麼八月底,不是九月初嗎?你這樣會擾亂工作,你知不知道?
(他生氣的說)”
我: “是!(暑假之前其實已經說好回國的時間,他總是出爾反爾)”
九月初,為了避開9月6日搬宿舍,只好買9月6日當天的機票,在搬完宿舍後趕快趕到桃園中正機場。
如果八月底回國我會在今天飛回來搬宿舍,而所謂的工作便是開車載他肥胖臃腫的身軀上下和處理一些電腦資料,
這就是所謂的重要工作!
* * * * * *
都已經過去那麼久了,還忘不了嗎?
午夜的低迴,總叫人黯然神傷。
對於來不及探望病重的外婆,我是自責的,潛藏在內心的深處懊悔。
2008年9月6日
當飛機從桃園中正機場離開地面,綠地變成白雲,再從夕陽變成滿天的星斗,那可以刻是殷切盼望的。
飛機在新加坡上緩緩的空盤旋,穿透層層被霓虹燈染紅的雲彩,徐徐的降落在新加坡樟宜機場。
雨點,從漆黑的夜空墜落紅塵,潤濕了大地,把乾枯的柏油路變成油亮的長河,映照著兩岸的通明燈火。
步出關卡,乘搭巴士(公車)到堂哥那借宿一晚。
2008年9月7日
第二天,兩兄弟一起到組屋樓下吃Roti Plata(印度煎餅)和海南咖啡。
越過銜接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長堤以及這個世界最小的海峽(新柔海峽) ,
沒有心情欣賞變換的人事物。直到抵達Larkin總車站前,我仍舊是帶著趕路的心情,馬不停蹄的前進。
疲憊的身心從台灣至此仍舊如此,那是一種不安的心情,前所未有……
沒有抵達怡保的一刻我是懷著這樣的不安繼續著我的旅程。我沒有回國的心情,一點都沒有……
沒有喜悅、沒有憂愁、沒有愛恨,我幾乎沒有任何的情緒,是的,我變冷漠了,變孤獨了,常處於一種沒有情緒的狀態。
看著窗外不斷變換倒退的風景,開始納悶起來,納悶自己為何沒有情緒,
在這種闊別兩年多才回國的時刻,內心應該像演戲那樣、像朋友口中那樣,有點甚麼才對的啊?而我卻甚麼都沒有……
一路上搖搖晃晃,彷彿醒著、彷彿夢著,直到巴士停下才知道我到了,回到母親的故鄉,外婆的家—怡保。
車站吵雜,空氣中混雜著垃圾和人的氣味,幾個老外背著大背包坐上德士(計程車)揚長而去,
看來是背包客。櫃台前,印度人用馬來文和華人在交談。車站中,馬來人大聲呼喚,
手上不停的擺動揮舞著一疊類似票的東西,彷彿說著巴士即將啟動,要乘坐的搭客趕快把握機會。
一個黝黑高瘦的身影出現,在人聲、車聲中呼喚著我的名字,
是電話中時常慰問的聲音,是一直關心我的小舅!他瘦了……
是上了年紀的關係嗎?還是工作繁重的原因?還是生活的種種?
不管,直撲上前,一個緊緊的擁抱,勝過千言萬語。
母親在電話中千交待萬交待別催促小舅趕到外婆家,因為既然已經到了怡保,便不用趕著過來。
看來沒見到外婆,我的心中大石仍舊懸掛半山之腰,左右搖盪……
夜裡,按著台灣養成的習慣,一定看書才入睡,或許這樣的習慣讓那顆忐忑不安的心可以暫時得到片刻安寧吧。
2008年9月8日
晨光微曦,山巒依舊。大地以厚德承載萬物,卻也沒說過甚麼,生者依舊,逝者依舊。
我在靜穆的夜裡甦醒,隨著晨光步出臥房。
這是小舅的新家,為心愛的家人而買的。家的前面是群山擁護,一片綠,看了心都靜了。
這樣美好的清晨,我帶著台灣早起的習慣,從四點三十分就開始等待,等待抵達的心安。
烏雲在遠處聚合,彷彿是空中盤旋的烏鴉,等待即將天葬的遺體。
屋內電話響起,斷了思緒。
小舅莫名的哀叫,聲音帶著痛楚,從靈魂的深處發出。
心中有數,但還是告訴自己不是的、不是的、不會是的……
我從台灣趕回來只為了見您一面,您不會這樣就走的……
我的思緒開始和自己打架,魔鬼和天使各顯神通。
有啦!勝負分出來了……
小舅紅著眼眶說道
“外婆今天早晨過世了……
你從台灣那麼遠趕回來還是沒有看到她老人家最後一面”
或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魔鬼終就是勝利的,難怪只有惡勢力,沒有善勢力。
“南山烈烈,飄風發發。民莫不穀,我獨何害!”
從小舅到外婆家還有35公里的路程,因為舅母要用車,於是小舅騎車載我。
細雨逐漸變成豪雨,一點一滴打在身上,痛在心頭。
小舅的身子開始顫抖,是哭了嗎?還是早晨的風過於凜冽? 是南山的飄風吹過孝子之驅而顯得蕭瑟悲哀嗎?
我失去了外婆,您失去了母親,那是一種怎麼樣的心情?是一種草的心情……
“是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個寶,沒媽的孩子像根草。”
原來小草那麼堅強,從石縫中長出來啦。
冰冷的雨水和蒼天一樣冷漠無情,每一滴雨水宛如綿密的冰針穿透我的心房。
當機車越過無數的路口,穿越無數的叢林,來到百利新村的入口。
這一點都沒變,若在台灣早就被淘汰了,沒有變有時候是一種等待。等待遠洋的遊子歸來,
沒有太大的生疏之感。變的是您已不在……
機車進入開啟的大門,還沒停好,我用跳的下來。母親在門口望著久違的長子,哭笑不得。
笑她可以見到以為送出國再也不歸來的孩子,哭那此刻喪母的悲悽。
母子相視而笑,瞬間轉為淒楚的神情,
做長子的本該走上前給這陣子往返新山怡保心力交瘁的母親一個擁抱說聲:“不要害怕,我回來了!”
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客廳中躺著冰冷的您……
我從台灣趕回來了!我從台灣趕回來了!我從台灣趕回來看妳了!
您怎麼可以這樣就走了,我在電話中說過我會回來看妳的,
為甚麼妳不等我!為甚麼妳不等我!為甚麼妳不等我!我從台灣趕回來看妳了……
冰冷的身軀並沒有給予任何回應……
母親在旁叮嚀著不要把眼淚滴落在外婆的身子。
病魔把外婆折騰得只剩下瘦弱的身軀,明白離開是種解脫,只能遙望著祝福。
喪禮的演出
這不是第一次參加喪禮,但,是第一次看見整個過程的進行,像場演出。這是第一次敢凝望逝去的往生者,或許是長大了吧。
二舅從吉蘭丹放下手邊繁忙的工作,載著舅母和表哥趕來,路上還因為超速中了“三慢”(馬來文發音,罰單之意) 。
從吉蘭丹趕來怡保時,靈堂已經架好,二舅只能從棺材的玻璃凝望外婆。
他發出了嗚嗚的悲鳴,“阿嬤,我回來了,您怎麼不等我啊”
二舅是企業家,年少時曾經叛逆,要他哭簡直比登天還難,這該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他哭。
他趕回來見到逝去的外婆的心情我想我明白。
我的眼神轉像母親,思緒開始旋轉,想到會不會有一天我也像二舅一樣,飛趕回來卻看不到自己的母親最後一面……
馬上切斷自己的胡思亂想,篤定的告訴自己不會發生的!再也不會發生了……
佛經的呢喃和香爐的煙一樣繚繞,在耳中、在眼中、在心中。
該來的都來了,像場親友聚會似的,看見許多曾經見過以及沒有見過的臉龐。
走到棺材的旁邊和您對話起來,原本想告訴您關於台灣的生活點滴的,但沒機會了、沒機會了……
您的面容和諧安詳,慈祥依舊,而我心力憔悴、面色如灰,宛如枯木。
沒想到生者比逝者還不如,真是無顏見江東父老啊!不如歸去……去、去
第二天,道士告知棺木要暫時蓋上,眾人轉身迴避。
喪禮中有許多自己不清楚的儀式,而母親誤以為棺木即將蓋上便永遠再也見不到自己的母親,
便強力掙脫眾人的拉扯走向棺材,對著那些道士用客家話哀求道:“
明天不行嗎?明天不行嗎?”彷彿只要留著開啟棺材蓋的片刻,便能夠留住對外婆多一刻的美好記憶。
做長子的只是被這一刻鎮住,明白了她離鄉背井嫁到新山,做了那麼多年的母親,
卻只能夠在每年的新年才盡做女兒責任的心情。母親也是別人的女兒,
我們做孩子的綁著妳那麼久,辛苦了。哭吧,我的母親!哭吧!
我在這,妳哭吧。今後不會再有人欺負妳了,有的話,我一定要他好看。
喪禮演出了三天,在入土那一刻結束。
天空明媚,山風四起,真是個好天氣,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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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步入樟宜機場,踏上孤獨的旅程,想著雲層上是否有個天堂。
後記:
回到台北
辭去總經理的職位,現在是餐廳的服務生。
很傻吧,很可笑吧……
每個人羨慕的職位,前途一片光明。一人之上,萬人之下,風光無限。
是的,沒有一點眷戀的辭去職務,態度堅決毅然,賠上了在企業建立已久的名聲,
更背負著不負責任和不道德的罪名,因為根本就不願放人。
21歲的我還有一大段人生要走,這個負面的名聲影響我未來的職場上的競爭。
但我寧可背負這一切也不寧願為你賣命!
這是出社會以來第一次辭職。
前老闆,那是我摯愛的外婆,你可知道情有多重?義有多深?
你不知道……
你只知道拿所謂的責任來譴責,只知道我為公司賺多少錢,
只知道勸我趕快辦理休學來幫公司賺錢,卻不曾想過那一刻我和外婆永恆的訣別亦是我和你永恆的訣別。
多一個星期,以個人多完成了十多份不重要的資料。
多一個星期,你賺到了嗎?
不,你輸了。
“南山律律,飄風弗弗。民莫不穀,我獨不卒!”
**僅以此文獻給放不下工作的人。如果你是老闆,切記關心人比關心事情重要,
沒有甚麼可以超越“情”字,情乃至高無尚之感,非金錢等可以比擬。道德才是根本!
教訓要記取
仇恨要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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