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青椒切成了細絲後才想起忘記先洗了；洗了紅蘿蔔切成了細絲才想起忘記削皮。一塊油亮的五花肉，先不管了橫三豎七切成肉丁；一條紅辣椒、一顆蒜頭用菜刀拍扁、青蔥剁成細末、玉米罐頭打開。
忘記洗米了。
用量杯測量著，一杯米等於三碗飯，多一點怕吃太撐、少一點怕塞不滿便當盒。
等飯煮好的時間，在陽台抽根菸。
「炒飯一定要用隔夜飯喔！」腦中響起這句話，是熟悉的溫柔語調。
對著10樓高的夜景，老K嘆了口氣。
光是準備食材就花了一兩個小時。沒有效率但卻是老K樂見的。夜晚過去一半了，胡思亂想的時間也可以少掉一半。把青椒絲裝進大碗，放到水龍頭底下沖洗；紅蘿蔔就算了吧頂多難以入口而已。等著等著，電鍋開始冒出白熱熱的煙，手上的飯匙在流理台上敲出單調的節奏。
年輕的時候老K也曾經自己下過廚。煮得不怎麼樣，實際動手的次數更是遠比拿出來說嘴的次數少了許多。結婚30多年以來，老K完全沒再碰過鍋碗瓢盆，娶得一個廚藝精湛的妻子不稀奇，難得的是妻子每天都親自下廚料理飯菜。
看看週遭差不多年紀的男性朋友，儘管都已有家庭，但有些人三不五時得要舉家外食，有些人不得不負責掌廚，更有許久沒跟家人一起吃飯的。
老K記得妻子做菜的動作也不是很快，但卻都來得及在他下班到家之後開飯，所以看樣子妻子應該從下午就開始準備了。
妻子在結婚之後就辭去工作在家當家庭主婦，老K從沒好好想過妻子一整天都在做些什麼事情。
40年的婚姻生活，像高山湖泊般寧靜，平實地過去。
這麼多年來他們兩人都沒有養成什麼特別的興趣，對電視冷感、不愛使用電腦，連報紙都沒訂。平日的白天妻子究竟都在做些甚麼呢。
「真遺憾我們沒有孩子。」妻子曾這麼說。當時老K43歲，妻子也邁入40大關。就算想要孩子，也已經太遲了。他想安慰妻子幾句，說幾句貼心的話，但妻子卻自顧自地開始說起另一個話題。
沒有孩子不是件太遺憾的事情。老K對自己的生活感到滿意，平平淡淡的很適合他的個性，對小孩他也沒有任何期待。
「隨緣吧。」他是眞的這麼想的。
每天規律地做同樣的事情，周末的時候偶而到遠一點的地方遊玩，以一年一個新景點的速度一點一滴地擴張自己的世界，這種緩慢但確實的步調是老K所喜歡的。總是在旁配合的妻子也喜歡嗎？老K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所以當妻子說起遺憾，老K多少有點錯愕。他一直以為妻子的生活也過得很舒適、很開心。
「你是怎麼想的呢？」現在已經不得而知了。
把大部分的飯菜裝進鐵製的便當盒裡，剩下的則三兩口迅速解決充當晚餐。該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黑夜卻還那麼漫長。
睡不著覺。老K拿起下班時順手買回來的晚報，從頭再次重新看起。
8點48分。打完卡之後老K稍微看了一下自己的出勤記綠，早上幾乎都落在8點50分前後，30多年來他從沒遲到過，甚至連超過9點才打卡的次數也是屈指可數，而公司規定的上班時間是9點30分。
至於下班時間則是越來越晚了。
妻子還在時除非工作真的很忙，否則老K都會在6點40分前後打卡下班。6點30分下班鐘響時他就會開始準備，用10分鐘整理辦公桌面，回想一下自己今天所做過的工作，再安排一下明天需要處理的事項。
花這10分鐘是必須的，讓他可以每天走得心安理得，如果準時下班的話，他總覺得會對老闆有些莫名的虧欠。
妻子不在了，老K也就不急著回家了，6點30分的鐘響對他來說已經沒有意義，有時候他甚至待到公司都沒人了才離開。明明沒有事情可做，卻還是寧願坐在位置上放空，等待時間自己流過。
10月底了。再過兩個月老K就可以退休了。再過兩個月就是自由的日子，但妻子卻已經先走一步。
午餐時間，同事紛紛起身出外覓食。老K從休息室拿回蒸好的便當，自己默默吃了起來。
妻子做的便當讓他有好長一陣子都是同事羨慕的對象。「哇，今天的愛心便當看起來好好吃啊！」每天都有不同的花樣，每道菜的擺放也會精心安排，妻子是眞的花了許多心思在這件事情上。
老K愛聽同事們對便當的評論，每一句聽起來都像是在說「你真是娶了一個好老婆。」
開始自己做菜帶便當之後，老K才知道原來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花時間耗體力那是不在話下，真正困難的是想菜色。以前他只是理所當然地把妻子所準備的便當好好地吃完，妻子為此感到高興，他也覺得這樣就夠了，根本沒有想過要去記下菜色。這幾年來吃過些什麼菜呢？現在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妻子真的很有耐性。實際動手下廚兩天老K就已萌生退意，之所以沒有放棄，是因為午餐時間沒有從自家帶去的便當可吃的那種情況，更令他難以接受。至少，他還可以用這種類似鴕鳥把頭埋進沙裡的逃避心態，舒緩四周不斷投射過來的同情眼光。
要去洗便當盒的時候休息室還有人在，老K在洗手檯旁等著，正在洗餐具的是一個隔壁部門新來的同事，看起來應該是大學剛畢業，單純又有點怯生生的小女孩。不知怎麼搞的，老K很想跟她說說話。
「你來多久了？」
這一開口讓小女孩嚇了一大跳。老K有點後悔，因為乾澀的語氣顯得太兇，好像在暗示後進不懂得禮讓前輩先洗。
「記得是這一兩個禮拜才看到你的……」老K趕緊緩和氣氛。
「我來三個月了，過試用期了呢。」女孩說著，動作不自然地加速。
三個月了。為什麼時間的流動在年輕人身上總是比較快呢。
洗好了，女孩輕輕對老K點點頭，然後便飛也似的走出休息室。看著女孩的背影，老K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如果我們有孩子，應該也已經這麼大了吧。」
如果有孩子，人生會不會比較不一樣呢？老K想問問妻子是不是真的很想要小孩，兩個人默契十足的生活很好啊，為什麼要覺得遺憾呢？
「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妻子過世的前幾天，意識還清楚的時候，曾摸著老K的臉有氣無力地說了好多話。有些話顛三倒四，讓老K摸不著頭緒，也有些抱怨跟責備，是妻子過往不曾有過的嚴厲態度。
老K明白，妻子是在交代後事。
「我不在以後，就沒有人陪你了。」妻子的手還溫熱熱的，搭在老K的臉上。「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有很多事情，你都要開始練習自己一個人去做。」
要練習一個人去做。老K這才知道自己有多麼依賴妻子，而原來，妻子也很明白這一點。
8點多了，同事們全都離開了，偌大的辦公室剩下老K一個人。他慢慢地收拾桌面，邊想著晚上要做些什麼菜。有個念頭冒出來，「算了，反正又沒有人在乎。」
他不想再帶便當了，也不想再來上班，更不想回家，一點都不想回家……
緊抓著鐵製的便當盒，老K無法自抑地哭了起來，這是他在妻子離開之後第一次哭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