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火旺剛病倒時的事情了,後來女兒和女婿就沒有再回來看他,連電話也是過年過節才會偶而打來,打來的時候也從沒有主動要找火旺說話。
火旺知道生女兒本來就是賠錢貨,嫁出去就是別人家的了,他恨自己生不出兒子,恨阿珍的肚皮不爭氣,同時他也非常擔心自己的下半輩子,現在的他根本就是在等死。不能依靠的女兒,無能為力的自己,在在都讓火旺失去活下去的勇氣。幸好他還有阿珍,幸好阿珍沒有因為他倒下了而離開他。
阿珍是個很老實的女人,書讀得比火旺還少,所以總是很自卑,人家聚在一起說話時,如果她也在其中,往往都只能在一旁傻笑,當個安靜且安分的聽眾。
像阿珍這樣的女人事實上是沒什麼優點可言的,唯一能稱得上是優點就是她對火旺始終如一,從沒想過要離開的那種堅定的情感。其實阿珍對火旺的不離不棄,很明顯地只是因為她沒有想像力,太過愚笨的關係。
長期跟一個沒有想像力的女人相處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火旺也曾經對此感到厭煩,但如今的情況倒像是火旺撿到了一個寶,沒有想像力的阿珍無法想像沒有火旺的日子,所以一方面對於火旺的病又是著急又是難過,一方面則勇敢地代替火旺成為這個家的經濟支柱。
火旺呆著雙眼看著窗外,腦子裡想著阿珍想到出神,突然之間聽到阿珍在呼喚他,他還嚇了一跳。阿珍回來了,看她雙手空空的,應該是把採買回來的東西都安放到適當的位置去了,這麼說來阿珍是回來一段時間了,但火旺卻一點都沒有察覺。
阿珍笑笑地看著自己的丈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似乎是上街遇了什麼好事。不過火旺對阿珍所碰上的事情一點興趣也沒有,他現在只想讓阿珍推著他出去外面晃個一圈。
「阿珍,怎麼去那麼久?快,去把我的輪椅推過來。」火旺說。
「你要出去喔?」阿珍問。
「廢話。」
「我跟你說,我剛剛在街上,碰到一個很厲害的師父,他說他有一帖藥……」
「先別說那麼多,把我的輪椅推來,我們到外面邊走邊說。」
阿珍突然之間的多言讓火旺感到有些氣惱,所以不由得語氣也變得有些嚴厲。火旺像急著要出去外面玩的小孩子一樣,根本不管阿珍想說些什麼話。阿珍的話頭讓火旺給堵住當然有些失望,但看火旺那麼堅持,她也只好先將話往肚子裡吞,趕緊遵照吩咐把火旺推到了街上。到了街上後阿珍把火旺推往人群,她以為他是想出來找人聊天,但沒想到火旺看到人臉就馬上沉了下來。
「推我到這裡來幹什麼?」火旺沒好氣地問阿珍。
「來聊天啊,你看頂婆在,番仔在,還有厚生、阿苦他們都在啊。」
「誰想找他們聊天!我不要見到他們。我們到後面去,到工廠後面去。」
巨大的鐵皮工廠後面還有著一大片的稻田,那是附近鄰居們的田。現在正是稻子結穗的時節,金黃的稻穗拉得稻子紛紛低下了頭,溫熱的風在田裡揚起綠色的波浪,這樣的鄉土風景煞是好看。火旺看得入神了,內心有極大的感動。他多麼想從輪椅上站起來,投身到這片綠油油的稻田裡去親近他大半輩子以來的好朋友。激動的情緒使得火旺在輪椅上一上一下地顫抖著,原來他正努力地想要站起來。
「火旺,不要啦,好好坐著啦。」阿珍發現火旺的異樣,知道他又開始為了自己的癱瘓而在難過。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阿珍的問話反而勾起了火旺的傷心,他的眼角已經溢滿淚水。
「別看了,我們回去吧,別再看了。」阿珍自己替丈夫下了決定。
回家的路上阿珍背著火旺哭了一回,她壓抑著哭聲,偷偷騰出手來擦拭臉頰上的眼淚。火旺沒有發現阿珍在哭,因為他自己也不好過。兩人就這麼一路沉默著,各自想著心事。回到火旺的房間後,阿珍扶著他上了床,這時的她已經恢復了正常的臉色,但這麼一折騰,原本要說給火旺聽的事情也就忘記了。
當初要把田賣掉其實阿珍是持反對意見的,她雖然缺乏想像力,對於自己的想法總是缺乏信心,但是她卻對自己的力氣很有自信。她認為她可以接下火旺的工作,獨立去田裡照顧稻子。
然而對於阿珍這樣的意願火旺完全不考慮,那戶有錢的野心家前來商量價錢時,火旺抱著哀痛的心情,沒和野心家多喊喊價就隨便出售了。當時火旺已經躺在病床上兩年多,這兩年多來他的病情完全沒有好轉的跡象,使得他徹底對自己死了心,再加上沒有兒子可以繼承家業,把田賣掉實在是唯一可行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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