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給我什麼印象?人種很多,語言很多,街道比較乾淨,人人都會說英語,路上的洋人比台北漂亮,回教徒比台北多十倍,吃的東西跟東京一樣貴,還有到處都是商店。為了一個禮拜後的聖誕節,最大一條街--烏節路--整條路張燈結綵,就像走進週年慶期間的超級大賣場,整條街都是賣場。
我認為新加坡對西方人來說是應該是最容易親近的一個東方之都。第一沒有語言障礙,第二這個社會完全認同並嫻熟操作西方定義的文明社會運行規則,第三,它還保有一點點東方色彩。
來新加坡完全出於順便,朋友的妹妹來探親兼「進修」,我屬以「伴讀」為名行觀光之實的閒雜。儘管大家都說新加坡待不住十天,但對能躺著絕不會坐著能坐著絕不會站著的我,打混摸魚十天,何難之有?倒是免費的國外客棧,機會難得。
Janny姑姑的住家到工作地點走路只要十分鐘,沿路都是百貨公司。只見菲傭領她走進一家百貨公司左拐右拐,從另一道門鑽出來又鑽進第二家百貨公司,上樓下樓走回大街後,放眼還是在百貨公司。菲傭走得目不斜視,我走得眼花撩亂,也不知道經過多少家百貨公司和商場,最後終於在SHAW CENTER裡面找到Janny姑姑的拼布教室。
走進Janny姑姑的店像小聯合國在開會,法國人、英國人、華人……,操各種語言來學拼布的人。但是Janny姑姑自己一句英語也不講。
「何必講?做給她們看就知道了。」
Janny姑姑五十歲了但看起來還是好美,留著一頭夾灰夾白的長髮。
「我在收集白髮,以後全白了多好看!」
店裡面都是花布,花布拼花布,上面還繡花…….。
「對,我喜歡花,越老越阿花。」
可是姑姑連新加坡植物園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看來她喜歡的花不是要會發芽會枯萎會發出香味的真花,而是針線和布縫綴起來的假花世界。
回應我們的稱讚,姑姑快樂地翻出更多更多的拼布作品:手提袋、被單、椅墊、掛毯、門簾、拼布畫、零錢包、鑰匙包、剪刀套、筆筒……。我們驚嘆: 「好漂亮喔,一定很值錢吧?」
「我不知道,我做好了從來不賣的。」
「為什麼?」
「為了自己看著開心囉。」
姑姑邊拿還邊說:「哎喲!我怎麼這麼讚!」
起先我以為姑姑未免太「坦白」,後來去她家看見她堆積如山的「收藏」,變成我們大驚小怪:「哎喲姑姑妳太讚了妳到底是不是人哪?」看著姑姑的拼命我開始瞭解為什麼姑姑不賣作品了,Janny姑姑的心血完全注入轉換成一片片美麗的圖案,難以言喻繽紛色彩和耐心時間的驚人組合。請問青春如何估價?流逝的光陰該換多少錢?
「姑姑,妳實在該辦個展。」
「哎喲,這要多大的會場?花多少錢?我既不要出名又不賣東西,花錢給自己看爽?要看爽我自己在家看也可以啊。」
姑姑說如果到她死都還沒辦個展,就要把這些花布掛滿她的靈堂。
來以前就聽說Janny姑姑的奇聞:畢業後沒做過任何行業,做家庭主婦二十年,不會燒菜煮飯。移民新加坡十多年,不講英語也沒坐過地鐵。衣櫥裡面不放衣服,全放布料和完成品。
姑姑的書櫃裡全是拼布的雜誌和書,但她還是不放過任何一本從日本進口的新書。新加坡最大的日文書店一進新書就會通知她,姑姑不等第二天就會趕去看,找找有什麼新圖樣。姑姑對投資自己毫不手軟:「我規定買一本書和雜誌至少要讓我多做一件作品,這樣我就不會覺得浪費。」
姑姑建議我們去新加坡哪裡玩?
「我通通不曉得,我每天只從我家走到我的店。」
假日也不出去玩?
「假日我整天在家。」
那--至少也要出門吃飯吧?
「喔,傭人煮什麼我就吃什麼。傭人休假時我就吃冷凍水餃。」
哪裡買冷凍水餃?
「台灣帶回來的,七百粒,都冰在冰箱。」
要說姑姑好命是真好命,沉浸於自己的興趣,心無旁鶩;要說姑姑努力,姑姑也實在很努力,即使白天開店,下班後她吃完飯睡個覺,晚上十一點起床又開始縫縫弄弄,直到凌晨四點,日復一日從不間斷;假日更是整天泡在布堆。在這個人和資訊和貨物都多到令人撩亂四通八達的世界,Janny姑姑以自己的規和節奏而活,活得自在而自信。反觀樣樣都要嘗試很多事都想做的我,常覺得在隨波逐流。
站在姑姑二十年功夫之前,我變得好渺小。我忍不住想:投注這樣多的時間和專注很少事做不成功吧?姑姑不為名不為利,不比賽不參展,也沒有任何必須成功的壓力,她卻那麼努力。反觀我可曾為什麼事不絕不棄地努力?作為文字工作者的我可曾為寫作如此拼命?
這一年來我鬥志消沉,原本很想做認為非做不可不做會後悔的事情,卻有了做或不做世界都不會因此改變的懷疑。遇到Janny姑姑是我這一年來最好的事情之一,我決定以後不論多忙每天一定要抽出幾小時寫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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