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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車窗望出，我正身處High Point，一個位於北卡羅來納州的家具工業小鎮。接下來的兩個星期，這個荒涼小鎮將搖身一變，成為全美最大的高級家具交易市場。
其實市場一年只開兩次，每次十天，收市以後，High Point就變成一個死城，這樣的一個南方小鎮是沒什麼東方人的。
我到得早，荒涼的馬路旁散落幾間房子，加油站總是一副老老舊舊的鳥樣，幾部殘舊的加油機器杵在有點溼熱的空氣裡。屋簷下生鏽的招牌在微風裡搖來晃去，還會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配合著收音機裡傳出的鄉村音樂，此時就算有牛仔趕牛群經過，或是有Tumbleweed在地上滾過，我也不會訝異。
(Tumbleweed就是西部電影荒野大鑣客裡會看到的，風吹過就滾來滾去的滾草。)

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接下來日子裡天天在市場忙得賊死，下班後，老闆總帶我們去當地唯一一家中國餐館吃飯 ─ 湖南。

讀過民國五六十年代的文藝小說嗎?(可以去舊書店找找看，當時皇冠出蠻多的，那時候的故事情節雖比較矯情，但是單純，文筆細緻，不像現在一堆氾濫的所謂暢銷書…唉唉，離題了。)
裡頭很多故事都是在講前往美國留學的青年，那個時候連出國都不容易，要是能到洋人的地方留學，更是了不起!(聽起來好崇洋!)他們考托福、拿公費、離鄉背井為的就是能出國唸到博士博，衣錦還鄉。
可惜異鄉的生活不見得事事順利，為了貼補生活，什麼博士也得在當地的中國餐館裡端端盤子，洗洗碗。
當初滿腔的熱血在北美寒冷的冬夜裡慢慢冷卻，熱帶島嶼上的日子越來越遠，就這樣呆在白人小鎮上，一過幾十年。

『湖南』就是小說裡典型的北美小鎮中國餐館。綠色的招牌，上面用黃色書法體寫著HUNAN。
餐廳門口貼著對聯，內容不外是『…… 財源廣進…..通四海…..達三江…』之類的對句(天啊，我居然忘記那對聯怎麼寫了)，兩旁是兩根雕著龍、鳳的柱子，裡頭的窗戶全都帶著雕花，天花板上吊著微黃的水晶燈和紅色中式燈籠，鋪上白色餐巾的桌面上擺著刻上龍鳳呈祥的筷子，菜香瀰漫於空氣中。所有服務客人的女仕應都是東方面孔，著白襯衫黑西裝褲，他們來自世界各地，韓國、馬來西亞、台灣、大陸，大部分都有點年紀，感覺起來倒像是姑姑阿姨在幫你點菜。
嘴巴大大闊闊的老闆娘看來約四十出頭，一件黑色小喇叭褲配黑色珠珠蕾絲T-Shirt，身材窈窕，笑容可掬，看起來真像歐陽菲菲的縮小版。
廚房裡傳來炒鍋的聲音，片刻之後菜端上桌了，黑黑壯壯的老闆兼廚師走了出來，臉上帶著微笑，圍著圍裙，坐在櫃檯後面偷閒片刻。

我們一連去了五天，每回推門進去，一股陳年的氣氛湧上來，像是掉進時光隧道後再進入小說世界。每個女仕應都來跟我們聊天，聊啊聊的也感懷身世起來了；有的人為愛走天涯而遠嫁美國、有的在小鎮住了幾十年，最後開設托兒所，順便照顧自己的孫女兒、有的離婚後自力更生、也有的跟老公甜蜜相守，做仕應只不過是打發時間，一頓飯下來，串串離鄉背井的故事，似乎說也說不完。
也許同是華人的關係吧，那幾天我們受到特別好的照顧。而那五天的酸辣湯、宮保雞丁、蔥爆牛肉、西蘭花炒蝦仁、蝦仁炒蛋、回鍋肉、榨菜肉絲湯、炒三鮮，甚至飯後老套的甜品『幸運餅乾』，樣樣都好吃。一想到要是沒有『湖南』，天天得吃麥當勞配可樂，胃口就跑掉一半，要知道在那種長年只見白人的南方，竟然還有人沒吃過中國菜呢!
不過話說回來，小鎮中餐館的特色就是樣樣菜都是醬爆的(就是說味道都差不多啦)，黏黏的，糊糊的，就像多年的小鎮生活，一團團似，不去想，一二十年也就這樣過了。

從百葉窗縫望出去，Hunan的英文招牌在黑夜裡閃著廉價的亮光，偶爾有幾輛車子經過窗前，Junction 68(就像是台灣的省道啦)在我們這些〝疲累的旅人〞眼裡看來，像是永無止盡的工作和旅程，感覺真是無奈又孤寂。
『湖南』，這個北卡小鎮裡頭獨立的東方世界，不但提供了食物，也帶給我們這些離鄉背井的旅客們一絲絲溫馨和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