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裏我最年輕,房東老闆51歲,他的夥計小吳(也是我同事小朱的老公)46歲,小朱和公司老闆同是屬兔,今年44歲,店長39歲,我34歲。
下午五點下班前,大家經常會聚到一起,聊聊天,開開玩笑,愉快的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今天他們討論的主題,居然是懷舊。話題是由吃冰棒引起的,小朱說當年她小時候,一根冰棒五分錢,為了節約,她就買碎的,三分錢,於是話題引到了公司附近的一家麵館,原來的“一家春酒店”一樓麵食為主,二樓是經營上海本幫菜,去年改頭換面,變成了“德興館”,德興館也是上海麵館的一個老字號,只是新開的這家換湯不換藥,依舊是原來的那班人馬,所以湯麵還是原來的味道,甚至還不如從前,大排骨只有原來的二分之一大小。半個月前,在德興館的馬路對面又開了一家“朱鴻興”,是蘇州的老字號麵館,裝潢的有模有樣,價錢和德興館相差無幾,澆頭的料倒是要多些,一度我每天的中餐便是去嘗鮮,各種澆頭的味道都嘗試了一下,感覺也只是一般,現在便不經常去了。而一段時間的麵食讓我的救身圈有增無減,原先的減肥計劃也早已被抛之腦後。
楊經理說起他吃過的大飯店,他父親還健在時,香港臺灣的親戚每次到上海,都是請客吃飯,來的時候一餐,走的時候又一餐,於是楊經常也把上海的大飯店基本上吃了個遍。當時的大飯店現在不是換了地方就是再也沒有了(被動遷了)。說起當年金色陵東路的揚州飯店,我和店長都說第二天想吃揚州炒飯了。
於是七嘴八舌,店裏跟開了鍋似的,店長和楊經理都生長在老南市區,改革開放前,這裏是上海的棚戶區,也就是所謂的下之角,馬路都叫弄堂,如蜘蛛結網般盤繞,又小又曲折,地型十分複雜,什麽筷竹弄,什麽火腿弄,什麽天燈弄,名字也都稀奇古怪。最短的弄堂只有五十米長短,地圖上找不到。
店長回憶起她小時,還沒上小學,她家門外的一大片空地被造反派用來建了一個防空洞,洞頂與她家窗戶上椽平齊,害她家裏從此沒有了陽光,而她家門前也只留了可供一人行走的一條小巷,小小年紀的她沒事就拿個板凳坐在門前,看紅衛兵們在防空洞的平臺上開批鬥會。她記得最慘的是一個阿婆,剛嫁給一個資本家,還沒同房,資本家就帶著大老婆和家裏所有的錢離開了上海,而造反派天天批鬥她,要她交待出資本家的去向。小時候她還看過一群男孩在一起比賽誰的尿尿得最遠最准,男孩一字排開,對面是一排啤酒瓶,看來她從小豔福不淺。還有弄堂裏的男人夏天的時候只穿一條三角短褲洗澡,那情形她也描述得十分詳細,聽了都臉紅。她才說,她也是低著頭從旁邊走過去的。
房東老闆說起貳馬路,我說我只知道有個四馬路,小朱立即眉飛色舞地告訴我四馬路當年整條街都是窯子(妓女院),楊經理也補充說他父親以前肯定去過,只是不好告訴子女,解放前他家是資本家,在喬家路上有個宅子,是個大家族。有時候我真搞不懂,為什麽我身邊的人都要告訴我舊時他們家是如何的名門旺族,有多少房子。房東老闆解釋說,解放後公私合營,什麽叫公私合營呢?就是資本家必需要把自己的資産拿出來賣給國家,首先國家給你的價錢是相當低的,然後分十年,每年給資本家這個評估價的5%,這是53年左右的事情了(即民國42年),過了幾年,有個大資本家提出這不合理,十年總共才拿回評估價的50%,應該延長到二十年,於是他被打成了大右派,到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史無前例的紅色恐怖,再沒有資本家可以拿到一分錢,所有的財産統統被充公了。
我對上海的記憶只有小時候外婆家的曬台,那是新式里弄房子的屋頂,有一個十平方米左右的平台,給整幢十五家人共用的曬衣服的地方,那時外婆的小房子就蓋在曬台上,所以我的童年都在曬台上度過,曬台上鄰居種了很多盆花草,曬台上我帶著表妹們做遊戲,曬台上一家人圍在一起吃大西瓜,當年誰家能買得起西瓜回家吃,這家人就很有錢了。外婆家很窮,但人人懂得享受,外公去世很早,大舅舅和姨媽早早的工作補貼家用,我媽排行老三支援內地建設也離開了家,二舅舅和小舅舅去了崇明插隊,三舅舅到了安徽的煤礦插隊,後來政策落實插隊的先回了上海,媽媽則一直被留在了湖北。因為家中工作的人多,所以生活相對還算富足,外婆每個月也有退休工資,我從小沒有穿過一件補丁衣服,還經常有新衣服穿,因為我是家中的老大。當年我讀的幼兒園現在已經變成了綠地。
再有的記憶便是熱愛攝影的大舅舅拍的那些黑白照片,公園裏、人民廣場上、曬台上,還有我繈褓時大人們抱著的幸福照。看著這些照片,我的童年便是如此快樂。
記憶中最美的食物是外婆家樓下的國營小吃店裏排長隊的生煎饅頭,現在全上海再也找不到曾經的味道了。什麽都忘記了,可是這味道卻始終難忘。十歲後離開上海,每隔四年回來探親一次(國家規定父母回老家探望他們父母的假期,每四年二十天),每次回來必去那家店買整整一鍋的生煎饅頭回來和外婆一起吃,我一口氣能吃四十個。那時的生煎饅頭不像現在的個頭大,可是個個皮薄餡多湯汁香(我從小就是大胃王)。現在都變了,做餐飲小吃店(港式茶樓除外)的多是外地人,看起來就不太乾淨,生煎饅頭快變成大肉包了,不再多汁,想來都滄桑。
當年延安高架橋一建,我走到外婆家門口(離九龍柱很近)卻找不到弄堂口, 只好跑去九龍柱邊上的立交橋上去找門,才發現自己剛剛就在門口,這記憶也是刻骨銘心的,上海正在飛速的發展之中。
外婆家外的那條大路是延安東路,我順著它向南到淮海路的太平洋百貨,向西到大世界(途經上海音樂廳),向北是南京東路,當年這裏是上海最繁華熱鬧的中心地帶,現在商業區多了,很多地方都發展了起來,徐家匯是商業中心,靜安區是文化中心,長寧區則是外商雲集處,連浦西人瞧不起的浦東,也建成了陸家嘴金融中心,舉世矚目。
十歲離開上海,三十歲再次回來,二十年後發現自己已經不再是上海人了,原來自己真的就是個外來妹,除了會說上海話之外,對上海一無所知,上海的歷史在我的腦海中是一片空白,舊時的故事聽再多還是記不住,畢竟不是自己親身經歷的,我看到的是一個全新的上海,一個硬體設施發展超過了臺灣的新城市。她曾經的百年歷史與世界的腳步融為一體。
生在上海,長在上海,但現在我已經不敢再說自己是上海人了,充其量不過一個新上海人,和那些外地大學生們在滬一樣,可是我還沒有他們為上海出的力多。當年父親為我起的名字叫曉燕,是希望我能飛回上海,現在我飛回來了,卻又要繼續飛行。我這一生會像我的名字一樣,飛來飛去,做一只快樂的燕子。
不去想俺是哪兒的人,反正俺一定是地球人。(圖為磁懸浮列車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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