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奇摩首頁的焦點新聞欄位,出現那一串驚心動魄還不足以形容的快報時,身體中有什麼突然啪一聲斷掉的感覺,極幽微的那絲無以名狀的物質瞬間被抽離。
上回有這種非現實感,我想想,該是九一一事變那天,我和朋友經過家電門市,瞥到玻璃櫥窗裡的電視中飛機撞大樓的畫面,我微微偏著頭問朋友:「這是哪部電影?」
四年一度的國際棒球賽事終於開幕,也多少轉移了大眾對經濟劇烈震盪的痛,披掛戰袍的選手踏上海峽那一端的鄰國,行囊裡滿滿的祝福與期許,當然還有無可避免的沈重壓力。看我前一週就開始敦促大家幫忙加油的同事,還以為我是個熱情的球迷,但其實本身對棒球並不熱中。
「自己人打自己人要為誰加油啊?出了國門就不同了,加油一定得喊到聲嘶力竭!」這是我的想法。更何況,還有更深刻、更民族性的理由,迫使我渴望那光榮一刻的來臨。
小六時班上有一位身材瘦小、個性溫吞的同學,他曾告訴我學業成績是他唯一能挺起胸膛的精神支柱—即使是乾癟的胸膛—也都能使他觸碰到難得的存在感。他不敢想像連這也失去的窘境,邊說邊看著在走廊上奔跑嬉戲、老愛欺負他的壞學生。
對鄰國的比賽因為正逢上班時間,只得忙裡偷閒有機會就更新線上文字轉播,我國選手得了分便壓低聲音叫好,悶著咧。好不容易捱到午休時間,果然小吃店裡LIVE正轉播著,店裡除了熱鍋旁滿頭大汗的老闆娘,所有人嘴邊掛著麵條,目光追逐著電視裡的白色棒球,好像連上頭的縫線都想看得一清二楚。
那本是場實力懸殊的比賽,至少我曾在心中這麼貶低過對手。
他投射在壞學生身上的目光,並不完全是怨懟而已,好像還有許多種說不出的情緒,糾纏成一團難分難解的毛線球。「我成績可以輸給所有人,但絕不能輸給他。」那音調聽起來極其豪氣,卻不知怎麼感覺很可悲。
在我離開燠熱難當的小吃店時,一切都還很順利,雖說比數差距不大,但畢竟只要贏就夠了,多贏幾分也不過錦上添花,贏只是時間問題,贏只是一片蛋糕。同一天國內的重大新聞,前總統召開記者會自承貪贓枉法,冷不防賞了所有曾經支持他的民眾一記結實的耳光,讓他們撫著紅腫的臉頰,錯愕得連憤怒都忘了。
畢業前的月考,他因為感冒併發的腹瀉不止失常(後來所能找出最好的解釋),即使掉了幾十分也不至於輸給壞學生吧,他忐忑地懷抱著期望,然而各科成績陸續公布的過程中,壞學生某幾科的分數竟意外地高過他。在總成績未知悉前仍是未定之天,他抓皺了制服襯衫,汗如雨下。
不計較輸贏的前提下,那真是場高潮迭起、戲劇化十足的比賽,延長到第十二局雙方球員都已經疲憊不堪,好不容易我方將比數一舉拉開。當時我正和客戶透過電話洽公,電話那頭爆出此起彼落的歡慶聲,我們互道恭喜,就好像我方已經贏得世界冠軍那般光彩,「我就說,再怎樣也不會輸他們!」客戶的話掩不住笑意。
那句話說得太早,客戶忘記球是圓的。
他拿著班級成績單,在紙上反覆驗算簡單的加法,怎麼也不敢相信他輸給最不想輸的那個人,還只輸了一分!如果國語課文我可以再多背一遍,如果前晚少睡十分鐘多算兩三題數學例題,如果沒有那麼多的如果。
「早知道,我就放棄這次考試!」為什麼,我問。「我寧願被冠上非戰之罪,也不要酸溜溜的雖敗猶榮!」
呵呵,我笑了,誰知道?
因為球是圓的,所以球會滾,會從球員手套中滑出來,會導致戰局逆轉。恐怖份子又再度劫持民航機意圖撞毀某棟知名建築物,在我所架構的世界裡,那是我這輩子在同一天中看過最多張「不可置信」的表情,還包括電視轉播中落寞離場的我方球員們,帶著與現實剝離的失望。
後來我總覺得,他堅持認為不應該輸給壞學生的心態,對照被欺負老是悶不吭聲的消極作為,竟然完全是同一回事,就好像線的兩端朝相反的方向延伸,本質上卻依舊是同一條線。不就是因為總偏執地設定事情發展的軌跡應該如何如何,「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才會亙古聳立嗎?
我也下意識將「許勝不許敗」的枷鎖加諸選手身上,然後待在冷氣房裡搖旗吶喊,贏了捧兩聲、輸了罵幾句,最後將身心俱疲的選手送上民族罪人的斷頭臺,我憑什麼這麼偉大?
原來,劫持民航機的恐怖份子不是別人,在我所架構的世界裡,正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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