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生意的關係,我必須經常坐船橫越大西洋,往來於歐、美兩洲之間。有些船隻是我特別喜歡的,因此我有個習慣,就是當我必須乘船時,我都會等待特定船隻的船期。大部分旅途都相當愉快,除了那˙一˙次。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某個六月的溫暖早晨,我帶著一如往常輕便的行李搭上了那艘名為「Kamtschatka」的船,那是我最喜歡的船隻,曾經是,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理由能迫使我再度搭乘那˙艘˙船。或許你會說她是艘相當優良的船隻,擁有許多優點,但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再踏上那˙艘˙船。總之,那天我上船後,一個擁有鮮紅色大鼻子的侍從前來招呼我,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他的模樣。
「105號房,下舖。」我說,帶著一種橫越大西洋無數次的驕傲口氣。
然後他接過我的行李箱和外套。我絕對不會忘記他那時的表情,雖然說不上臉色蒼白,但我從表情判斷,他似乎為了什麼難過的事情,正強忍著淚水,或是即將失控地將我的行李箱亂扔。由於裡頭放著我的老朋友皮肯斯送我的兩瓶佳釀,我緊張地跟在他後頭,但很幸運地,他既沒有失聲痛哭,也沒有讓我的好酒付之東流。
一路上他喃喃自語,我猜想他可能喝了點小酒,但我不發一語地跟著他到了船艙下層。105號房靠近船尾的部分,一間平淡無奇的房間,就像船上的其他房間一樣,有著上下舖和衛浴設施,但洗臉盆上堆滿了玻璃瓶,裡頭土黃色的液體正飄散著難聞的味道。
他將我的行李安置妥當後,侷促不安地看著我,那表情好像告訴我他想早點離開,或許他是想去招呼其他的乘客,並藉此得到更多的小費吧。你知道,在船上和這些侍從打好關係是很重要的,而對他們略施小惠是一個不錯的辦法,因此我掏出一些零錢給他。
「我會盡我所能讓您的旅途舒適愉快。」他邊說邊將小費放到口袋裡。但很奇怪的是,他的語氣竟帶著一絲懷疑,可能是我給得太少了,以致於他不甚滿意;也可能是他真的喝醉了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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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事情,船準時出航並且隨著船隻移動,船上的空氣似乎也清新多了。大家都曉得,海上旅途的頭一天就是這樣,有兩件事你永遠猜不透,首先就是船上的餐點,直到用完前兩餐後,你才能知道隨船廚師的手藝;其次就是捉摸不定的天氣,剛開始餐廳總是擠滿了人,直到臉色蒼白的乘客們朝著門外衝去,你就會發現船員們吹著口哨,大刺刺地坐在寬敞的座位上,享用他們暈船的鄰居留下來的食物。
對於像我這種經常橫越大西洋的乘客來說,旅途本身並不是件有趣的事,大致來說,每天最美好的時刻,就是當我們終於結束在甲板上的最後一趟散步、抽完最後一根煙,並且成功地讓自己疲倦到上床睡覺成為理所當然的事。
第一天晚上我較往常更快感到疲倦,於是我撚熄煙屁股,走回105號房。當我回到房間時,我驚訝地發現我似乎多了個室友,一個和我樣式相同的旅行箱放置在房間角落,上舖則橫了根手杖。我本來希望能獨自享有一間房間,如今看來是泡湯了。但無論如何,我仍然很想知道我的室友是誰。
然後我的背後傳來腳步聲,我轉過身去看到一個我所見過最高的男人,相當削瘦,臉白晰得沒有血色,雜亂無章的頭髮及鐵灰色的眼珠。他看起像是那種經常獨自徘徊在華爾街和英國咖啡(Café Anglais)的人,你或許可以在賽馬場看到他,但卻只是去那無所事事地晃蕩。他的衣著很隆重,但卻和他邋遢的形象成了一個極其詭異的對比。類似這樣的人每次旅行總會遇上三、四個,根據過去相處的印象,我在心中打定主意:「我不想認識他!」於是我逕自上床睡覺,並且告訴自己要摸清楚他的作息時間以避開和他照面的機會,假如他早起,我就睡晚點;假如他晚睡,那我就早些睡覺。我一點也不想認識他,但是,這可憐的傢伙!我根本不需要這麼大費周章,因為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他。
正當我進入熟睡時,我被某種巨大的聲響吵醒。在黑暗中我聽到我的室友從上舖跳下來,大概是要探究那聲響的原因,接著我聽到他將門打開,然後任由門敞開著快速地跑出去。這時船身開始搖晃起來,我猜想他會跌個鼻青臉腫回來,但他急促的腳步聲,感覺好像是為了他的生命飛奔而去。房門隨著船身搖晃反覆著開關的動作,那聲音相當刺耳,於是我起身將門關好,然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裡摸回床上睡覺。
不知睡了多久,我又因一陣冷颼颼的海風醒來,房間仍舊是一片漆黑,我感到空氣中含著不尋常的濕氣,那種氣味就好像整個房間被海水泡過般。我用棉被盡可能地將自己覆蓋著,試著再度回到睡眠,並且思索著明天該如和向侍從抱怨,該用什麼嚴厲的言詞。然後上舖傳來有人翻來覆去的聲音,大概是我室友在我睡覺時回來吧。他低聲呻吟著,大概是暈船了,我知道那相當難受,但對於睡在他正下方的我來說,這也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不過幸運的是我仍舊一覺到天明。
比起昨晚,船身更加劇烈搖晃著,使得船身時而偏向海面,時而偏向天空,因此從小圓窗穿透進來陽光忽明忽暗。這個季節的天氣特別冷,我轉頭看著小圓窗,驚訝地發現窗戶正敞開著,並扣在牆壁上的掛勾上,這讓我感到很不快,於是起身將窗戶關好。然後我的眼角餘光瞥到上舖,掛簾遮蔽著整個床鋪,他一定覺得很冷吧。我已經睡得很夠了,所以很快地換好衣服準備離開這個不舒服的房間,但詭異的是,昨晚困擾我的濕氣消失了。我又看了上舖一眼,他應該還會睡上好一陣子吧,這正是個避開他的好機會。我悠閒地踱到甲板上,天氣覆蓋著層層白雲但很溫暖。
時間大約是七點左右,比我想像中更晚了些。我和一個正在做深呼吸的醫生聊起來,他是個來自愛爾蘭西部的高大男人,一頭烏黑的頭髮和藍色的眼珠,年輕但已經有點發胖,給人的感覺相當開朗而健康,總之就是會讓你想接近他的那種類型。
「真是個美好的早晨。」我說。
「喔,」他看著我,並且露出友善的微笑,「的確是,不過也不是,至少我覺得還不夠好。」
「嗯…這個嘛,其實我也覺得不太好,我想昨晚真是太冷了。今早我發現窗戶被打開了,不過我昨天睡覺前並沒有注意到。另外,你知道嗎?我的房間有股濕氣。」
「濕氣?!」他驚呼道:「哪間房?」
「105號房。」
他像是聽到什麼咒語般,整個人像座雕像似地定睛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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