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課本裡有一篇「放羊的孩子」，放羊的小孩欺騙附近的農夫「狼來了」，一次、兩次，農夫不再應聲前來幫忙，等到狼真的來了，小孩只好眼睜睜看羊兒給狼吞了。
小孩為說謊付出了代價。
在真實的社會中，我們卻是為了說真話，付出更慘痛的代價。
因為真話常是不好聽的、惹人惱怒的、戳到人要害的、掀開別人遮掩都來不及的醜事、讓人再次重溫難堪過往的……。說真話非常陽光法案，但曬得人唇乾如燥，多少人避之為恐不及。何況，根本不必細究陽光法案一旦實施，立刻就撐起多少把黑傘擋住真相。
有一種人，永遠撐著黑傘保護自己。要他表達自己內心的意圖，就像暴露致命傷一樣。說出自己想望什麼、追求什麼，等於仰坦出咽喉要害，讓別人一下子就能掐住最脆嫩的弱點，把他制服。
另有一種人，「隱私」的圈子畫得很大，病歷是隱私、薪水是隱私、生肖是隱私，鞋子尺碼和洗髮精牌子都可以是隱私－－美其名，可能是個人保持神秘感的方式。
要求較少的暴露、掩藏更多的隱私，因為嚴重缺乏安全感。
不說出真正的念頭，因為不信任。不相信別人會愛人如愛己。誰知道、誰保證，外遇經驗、拉鍊沒有拉的窘事、試場連番敗陣、對不滿對象的批評、仰他鼻息長官的諷語……不會被別人三番兩次轉述？然後走樣，當做一群識與不識者之間茶餘飯後的談笑材料？
人性並非天天如此緊張、卑劣。但有些話不是出自內心，卻非得天天那麼說。
安慰情場失意的朋友「他沒這福分」（早告訴你別高攀人家）；掩飾家屬病情「沒事，大夫說胃病，住幾天醫院就好了」（嗚，怎麼跟他說是癌症）；對鄰居「你的小孩真活潑」（皮死了，一點教養也沒有）；對長官「這麼做，還是您有遠見、有魄力」（拜託，三個月前就提過只有這個辦法行得通；不到黃河心不死！）
統計一下，一天說出多少不由衷的話，可能會大吃一驚。但對女性來說，更悲哀的是，她恐怕算不清楚自己說了多少假話、多少廢話。並非數字浩繁不暇統計，而是許多話語、想法，已經內化為她思維的一部分，她自己也初不清楚何者為真、何者是偽了！
那個聽得爛熟的笑話：當女人說「不」時，她的意思是「也許」；當女人說「也許」，她就是說「可以」…。它是說，女人像外交官一樣，講話讓人摸不著究竟；它是說，女人變化莫測、不可捉摸；它是說，女人從不實話實說。
以一個女人的身分來看這則「笑話」，我己經笑不出它挖苦女人善變，反而對女性角色無比同情；女人苦在必須「含蓄」，她不好意思直截了當說「我要」、「我願意」，只好扭著衣角說「也許吧」。並且進一步忍受含蓄引發的誤解。
男人聽不出弦外之音？怪誰呢。還不是環境之罪、教育之過？自小那個抿著嘴笑、聽話點頭、順從又有好脾氣的女孩，一直是被誇讚、被獎勵的標準版。有意見？且慢說出口，要說，也得學著看場合、看時間、看臉色、拿捏著遣詞用字來說。哪像男人，氣都可壯山河了，哪裡還需顧忌一口氣把該說的都說了有什麼不妥？
我的青春少女時期，就被一種說法「教育」：最聰明的女子，是讓男人顯得更聰明。所以，至少有十年時間，我假裝專心聽男性對象講話；有看法，先按捺住，在肚子裡左拐右轉，盤算怎麼說才不致壓過對方，又適度表達我的見識。我總是先附和對方的說詞，再壓底身姿聆聽他進一步「指正」；萬一我的意見與他相左，先得聲明僅是無知淺見。
誕嚕哩嚕嗦、繁文縟節一大套。完全不合我的心性，為什麼能勉強行十年之久？想起來那時候接觸的男性，多半是師長、主管、期望抓住的男性伴侶。因為有所求、有所折懾，不得不像一個失去行為能力的孩子，矮身半截。甚至到現在，遇到不得不低首的狀況，仍會不自覺重演那一套說話模式－－它幾乎進化成我聰明才智的一部分。
這種「對方比自己聰明」的偽裝遊戲，顯然有些人永遠玩不好（所以不夠聰明？）可嘆的是，在媒體把人請到螢光幕上去講赤裸真話（如美國談話節目Donahue）的時代，仍有真夠聰明的兩性專家，教女人收藏起自己的見識、聰明、真性情，只用上不了檯面的小聰明，讓兩性之間永遠難以開誠布公。
或者女人還有一個天生優勢。按照「不、也許、是」的邏輯推論，女人在學習說不」上頭，輕而易舉？
卻不盡然。可憐的女人，床頭上，她不敢向另一半直接說「今晚我不想」，輾轉委屈發明了代名詞「親愛的，我頭痛」。（或者，這種節骨眼，男人又把女人的不，當成也許；也許，又直接推論成可以了？）
女人幾乎沒有權利拒絕成為「成功男人背後偉大的女人」－－女人快要失去自己偉大的機會。女人也很難理直氣壯地表達不想要有子女，因為「天底下最偉大的是母愛」，「母愛是天性」了幾千年。
如果不必偽裝，如本書所說，真的是坦蕩生活的關鍵，那麼女性在邁到無拘無束的自主之前，要面對的就是這麼巨大、無形、表面無害的傳統方式。與其先和遍布深透在生活底層的傳統巨魔打一仗，她可能還是選擇浸泡在微微腐酵的偽裝液體裡載沉載浮。
女人一直在用各重心情呼喊「狼來了」：試探地、有氣無力的、乾嚎地、氣急敗壞地、疑神疑鬼地、驚恐地、聲嘶力竭地……，就是不曾戲謔地。
你聽清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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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我開報台以來最長的...
ｅnｄ (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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