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最後的那幾年,我常常不喊她阿嬤,每次要逗她時,就會很大聲的叫她「歐巴桑」,阿嬤也不生氣,似乎對這個不甚禮貌的稱呼不以為意。
我六個月大的時候就被爸媽送回雲林交由阿公阿嬤照顧,也就是所謂的隔代教養。六個月大的孩子已經會認人、認環境,在我的成長過程裡,許多的長輩看到我總是會說「吼~當時妳阿嬤都要一直揹著妳,揹到哪就哭到哪,有夠愛哭的啦!」,或者是說「妳阿嬤那時做事都要揹著妳,一直哄一直哄,哄到睡著了還不敢放下來耶!」。
長大後,我常常想像那個畫面。
在盛夏出生的我,六個月大時正是寒冬,我想像著微胖的阿嬤,或揹著,或抱著一個哭個不停的小女娃,在昏黃的燈光下耐著性子哄著、疼著,舊家阿嬤房間的擺設都還鮮明的在我腦海裡,那床、那桌、那櫃,阿嬤抱著小女嬰在房裡走路的樣子。
屋外,是呼呼吹的凜冽的風;屋內,是喃喃唱著溫暖的催眠曲。
當然,這只是我的憑空想像,但阿嬤給我的溫暖的愛又豈只如此,許多的記憶總是不連貫的片段,但那都是深深刻印在心裡永遠抹不去的。
跟很多的阿嬤一樣,我的阿嬤也是那種有好東西都會留給晚輩的人,我從小就是吃補品長大的,阿嬤燉的補藥我全部都會喝掉,也許是阿嬤照顧得好,我是家裡所有的孩子裡最身強體壯的,沒近視、沒蛀牙、不容易生病又耐操,多數的女生到冬天容易手腳冰冷,我不敢說我完全沒有,但我只要穿得夠暖,用不著幾分鐘手腳就暖了,還會冒汗呢!
這幾年的冬天,即使是寒流來,我在房間裡還是可以照穿無袖背心加短褲,頂多出房門時多加一件薄外套。再怎麼冷,我出門就是只穿兩件,超強的寒流就是毛衣加大衣,普通冷的冬天就是T恤加外套,有一年二月份去東京,還是只穿毛衣加大衣,至於衛生衣這種東西,我至少有超過十年沒穿過了。
還有,很多女生都會有的經痛,我幾乎沒有過。
這真的是要感謝阿嬤顧得好啊!
阿嬤也跟很多人的阿嬤一樣有骨頭痠痛的問題,而我是阿嬤御用的按摩師,從完全不會按到後來頗有架勢,我的手勁就是阿嬤的肩膀訓練出來的啊!
也因為阿嬤年紀大了骨頭不好,後來阿嬤的指甲都是我負責剪的,阿嬤的每根手指頭、腳指頭、指關節、指頭上的皺紋和斑,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甚至連每片指甲的形狀,我也都很清楚的記得。
除了幫阿嬤剪指甲,掏耳朵後來也變成是我的例行公事,阿嬤的耳朵長得很福氣,有著厚厚的耳垂,是很漂亮的那種耳朵。
早年阿嬤有戴耳環的習慣,常常要換耳環或清耳洞時就會喚我幫忙,幫忙的時候,阿嬤常會問我要不要也穿個耳洞,將來長大當新娘子就可以戴漂亮的耳環,但我總是不肯,我每次都說「我下輩子要當男生呢!」,阿嬤聽了總是笑。
阿嬤可是村裡幫人穿耳洞的高手呢!村裡有很多阿婆的耳洞都是阿嬤幫忙穿的,據說阿嬤的手法高明,三兩下就穿好耳洞,而且保證不會發炎,也不容易密合。
阿嬤也是個挽臉高手,村裡有哪個阿婆要出席大場面,比方說嫁女兒、娶媳婦之類的,總是會來找阿嬤挽臉,我常常會在旁邊觀摩,只見阿嬤在對方臉上抹上「碰粉」,一端的線用嘴咬著,另一端用手拉著,把線弄出一個α的形狀就在阿婆臉上挽了起來,挽好臉的阿婆臉會變得很細緻,毛孔都縮小了,我看了很多次每次都覺得很神奇,但我始終不敢嘗試也學不來這個神技。
阿嬤的眼睛不好,遇到需縫補衣服或扣子時,就會喚我幫忙穿針引線,有時候我看到阿嬤的縫衣針沒線了,會自動把黑白兩色的縫衣線各穿好一個插在針插上,這樣阿嬤臨時要用而我剛好不在家時就有得用。
我也是阿嬤的小秘書,很小的時候我就會幫阿嬤跑腿,常常阿嬤臨時需要什麼糖啊、蔥啊、鹽啊,就會叫我去雜貨店幫忙買,三四歲的孩子記不住阿嬤交代要買的東西,總是一路喃喃的唸著到雜貨店,可是往往路上會遇到村裡的其他長輩,阿公阿嬤說見了人要打招呼,我一叫人就忘記阿嬤要我買什麼,只好哭喪著臉再跑回家問,村裡的長輩們知道了,只要遠遠看見我低著頭自言自語往雜貨店的方向走,就知道我又幫阿嬤跑腿了,有的會自動讓開不打擾我,有的就會故意來逗我,看我會不會又忘記要買什麼。
還有阿嬤一說要打電話給誰,我可以立刻會背出對方的電話號碼並且幫她撥好號。
我的記憶裡,阿嬤很少唱歌給我們聽,我記得的是白牡丹和望春風這兩首歌,在幫阿嬤守靈的那幾個晚上,只要是輪到我守夜,我就會在阿嬤靈前燒紙錢給她的時候,唱這兩首歌給她聽,這是阿嬤在某個夏夜我陪她在埕前乘涼時,她唱給我聽的,是只屬於我和阿嬤的歌,我一邊唱著一邊燒紙錢,阿嬤應該有聽到我唱的歌吧?
守靈的期間,我用折紙蓮花的紙錢折了滿滿一大箱的紙鶴,封棺時這些紙鶴全部蓋在阿嬤身上,我把我對阿嬤的感謝、思念全折進紙鶴裡,相信這滿滿一大箱的紙鶴會載著阿嬤飛往西方極樂世界,到了那裡,阿嬤就再也不會有任何的病痛了。
我跟著阿嬤的棺木要上靈車時被葬儀社的人擋了下來,因為照傳統的習俗,孫女是不能上靈車的,那時我幾乎要跟葬儀社的人翻臉,家裡人知道我的脾氣,知道給阿嬤帶大的我和阿嬤的感情有多深,不讓我陪阿嬤走完最後一段路,我一定會直接發飆,於是破例讓我上車。
阿嬤已經離開進入第八年了,這八年來我很少夢見她。
阿嬤過世後第二年的母親節,我夢見她了,夢裡面我和阿嬤坐在雲林家裡的客廳吃水果,就只是坐著,什麼都沒有說,夢裡的我甚至不覺得她已經離開了。
醒來後,我坐在床上哭了很久,因為夢醒了就必須面對阿嬤早就離開我這個殘酷的現實,可是我剛剛還跟阿嬤膝蓋碰膝蓋坐著吃水果啊!我都還能感受到阿嬤身上的溫度,還聞得到她身上淡淡的味道,那是交雜著耐斯洗髮粉和不知名品牌面霜的味道,怎麼才沒幾秒鐘,這些就不是真的了?
阿嬤離開以後,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對「回雲林」這件事又愛又恨,平常人在台北,我可以騙我自己,阿嬤沒有走,阿嬤還在雲林呢!她還在雲林等著我偶爾回去看她,我如果回去,再晚她都會等我的門,我只要一進門就可以握到她溫暖滿佈皺紋的手,可是真的回到雲林,這個自我欺騙的謊言就會被戳破,事實就是阿嬤已經不在了,我就算找遍整個房子也看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聽不到她輕喚我名的聲音,我永遠沒有辦法再握著阿嬤的手,叨叨絮絮的跟她說話,阿嬤的白稀飯、拿手菜,過年過節會做的粿、肉粽、芋粿ㄎㄧㄠ、大腸、豬腳...我再也吃不到了。
我常常在心裡跟阿嬤說,如果哪天我要嫁了,我一定要從雲林嫁出去,到時她一定會回來,喜宴不選在任何高檔的餐廳或飯店,就直接在家裡的大埕辦桌,因為我怕在別處辦喜宴,阿嬤會不知道怎麼去,但她總不會忘了回家的路吧!所以一定要辦在家裡,這樣阿嬤才找得到。
無論如何我會在主桌幫阿嬤留一個位置,那是她該有的位置,在這麼重要的日子裡,她該要在的,她要在廳堂上端坐好,接受我的拜別和感恩,因為我是她一手帶大的孩子,她不只是我的阿嬤,更是我另一個比親媽更親的媽媽,如果沒有她,我也許不會糟到哪裡去,但絕不會比現在好。
時間過得愈久,阿嬤曾經留下來的痕跡就愈少。
阿嬤的房間在我大弟結婚後,被改成他們夫妻回雲林時的睡房,床和衣櫃都清走了,梳妝台被搬到二樓。
阿嬤的衣物在做百日那天由三個姑姑和我媽各挑了一件當紀念,其餘的全部燒給阿嬤。我沒有去搶,因為阿嬤的每一件衣服都記在我腦海裡。
阿嬤的腳踏車轉送給村裡某個長輩家請的外勞代步。
阿嬤的輪椅和助走器也轉送給需要的人了。
阿嬤的鬧鐘現在放在阿公房間的桌上,但太久沒上發條已經不動了。
但阿嬤用剩的「包大人」還有半包擺在我們睡的房間。
屋前阿嬤洗衣服用的長板凳還在那兒,久沒用已經腐朽得厲害,小時候早上要去上學前,阿嬤都在這裡洗衣服,笑著跟我們說再見。
阿嬤炊粿的大灶幾乎沒人在用了,積了厚厚的灰塵,柴火還堆在灶邊呢!還有那些蒸籠也都整齊的擺在旁邊,一樣蓋著厚厚的灰塵,其中有一組還是全新的,我不知道材質是藤還是木頭,總之是古早味的那種。這裡再也不會傳出發糕那甜甜的砂糖味或是年糕濃濃的香蕉油的味道了。
阿嬤習慣在樓梯下擺上躺椅睡午覺,但躺椅已經挪到前庭,變成是阿公在用,但也可能早已壞掉扔了。
再過久一點,留下的恐怕就只剩記憶,還有神主牌裡的寫上的名。
阿嬤現在長眠在大埤尼姑庵公墓的塔裡,是後棟的新房子, 阿嬤住得高,去看她得仰頭望著,照片用的是阿嬤還算年輕時拍的大頭照,表情沒有很嚴肅,我總覺得她是淡淡的笑著,好像在告訴我她現在過得很好,不用擔心,也不要再掛念她了。
但我總是奢侈的想要再見到阿嬤,什麼形式都行,夢裡也好,好想再聽到她喚我的名字、聞聞她身上的味道,另一個世界也有人幫她按摩、剪指甲、掏耳朵、穿針線嗎?她是不是還是會幫那些也已經到另一個世界的阿婆們挽臉呢?
如果有一天,我也離開這個世界了,是不是可以去找阿嬤呢?阿嬤是不是會像以前一樣,一知道有誰要回雲林就卯起來準備那個人愛吃的東西,但阿嬤到時還認得我、記得我愛吃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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