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遠方而來,雄厚的烏雲和猛烈的狂風,帶來大雨。這場雨的雨滴,好像豆子一樣大,好像鋼珠一樣重,一顆一顆的強力打在我的身上,我躲不開。
像是颱風過境一樣,原本寧靜的河面,突然翻騰了起來。強風不斷的發出聲音,穿過我的身體,我身上的葉子隨風飛走,我好像正在一點一點的,被拔除了什麼一樣。
一瞬間我就淋溼了,溼得徹底,雨水讓我的視線漸漸模糊,什麼也看不到,只能默默的去接受這樣的一切。除了令人無可抵擋的狂風暴雨,還有一股巨大的孤獨和寒冷。
整個河濱公園,一時之間就失去了所有生氣。
這樣的大雨,接連下了三天。
我的身體,像是吸滿了水的海棉一樣,沉甸甸的。我很難去支撐每一個枝幹,就連樹幹本身都發脹得令人生痛。雖然雨已經停了,水滴還是不斷的從我的葉子上滑落。也許在陽光重新出現之前,我都必須看著水滴,一顆一顆不斷的從我臉上劃過。
但是我不渴望陽光的出現,也不期望河濱公園恢復活力,那些原本讓我在乎的,原本在平凡生活帶給我小小快樂的所有因素,彷彿都已經不在我的腦海裡。我開始想離開這個現實世界,甚至希望再來一道強而有力的閃電,瞬間把我劈成兩半,就可以結束我所有的痛苦,也能燒掉在我身體上的那兩個名字。
「你是樹,她是人,這永遠都沒辦法改變的。」我想起了烏鴉先生的這一句話,並且因此深深的感受到無力感。烏鴉先生說的一點都沒錯,我是一棵植物,也許我擁有人類的靈魂,但是我終究是棵樹,永遠也不會變成人類。她能夠把他們倆的名字刻在樹幹上作見證,我卻悲慘的連名字也沒有。
我還擁有喜歡她的權利嗎?是不是只要單純不求回答,選擇靜靜等待,包容所有一切,只為享受見到她的那股輕鬆,我就可以繼續的喜歡她?把它想成單戀,我就會好一點?
所有的問題都無解,我開始渴望烏鴉先生的再來訪,或是一道無情的閃電。
天氣並無法如我所期待,降下一道閃電,反而讓炙熱的陽光和悶熱的空氣,佔據了這幾天的天空。
得不到閃電,我由衷的企盼烏鴉先生的來訪,相信他來之後,我會有一個出口,可以完整的釋放我的悲傷,可以暫時壓抑我亟欲自毀的念頭。
隔天,烏鴉先生也不辜負我的期待,終於飛到了我的樹枝上。「樹老兄,最近還好吧?」
『烏鴉先生,這幾天我不斷期盼你的到來,一直往你該飛來的方向望,第一次感覺到,時間的過去是這麼難受。』
「看來你似乎過得很不好。想必是為了那個女孩的事吧?」烏鴉先生好像早就知道我煩惱的原因。
『原來一切都是我的想像,那些感覺也都是單方面的。我無法改變現狀,也無法改變所有即將發生的事,就只能直立在這裡。我好恨,好恨我不是人類,好恨我無法了解她的想法,也沒有溝通的能力。第一次有「恨」的感覺,就好像在我的體內有無數的白蟻,在慢慢啃食著我。烏鴉先生,這種痛苦你懂嗎?』
「我該說些什麼呢?樹老兄。」烏鴉先生說完就沉默了下來,若有所思。
『請告訴我該怎麼做好嗎?如果你也不知道,那麼我只希望你的方式,設法讓我死去,因為看來死亡是唯一讓我能失去記憶和思考的方法。帶著「恨」的生活,已經讓我徹底害怕了。』
「老實說,以我的力量,完全沒有辦法讓你死去。」烏鴉先生看著遠方出了神,「關於愛與不愛的主題,我倒是可以告訴你一些故事:我打從來到這個世界,就失去了聽覺,所以無法正常的和其他的烏鴉溝通,常常獨自飛行,千篇一律的和失去生活意義的樹打招呼。
缺乏群體生活的我,當然不受同族的照顧,他們總認為我可以單獨生活,也不屑跟他們一同覓食。一開始我想要為自己辯駁,但是由於溝通能力不佳,幾次失敗之後,也就放棄了。同時也告訴自己,要習慣孤單的生活。
然而一個人找尋食物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我常常好幾天沒有進食,餓得頭昏眼花,甚至沒有力氣展翅飛翔。有一天傍晚,我餓昏了頭,停在一個人類的陽台上,沒有力氣再展開翅膀,眼前也開始一陣一陣的模糊,身體跟著搖晃。突然看到從旁丟過來的麵包屑,我毫不猶豫的吃下了它,接著又有一片麵包屑丟了過來,我記得就這麼飽餐了一頓,然後飛離了那個陽台。
我一直想著,到底是什麼樣的人類,這樣幫助了我。由於好奇心驅使和免費的晚餐,我隔天的同一個時間,又飛到了那個陽台。我看到了一個頭髮灰白,穿著樸素的男性人類,坐在陽台角落的一張木椅上。他手上拿著筆,大腿上放著一本筆記本,似乎想寫下些什麼,但是又無法下筆。
他看見我飛來,並且停在他的陽台,他微笑了一下,然後走進屋子裡拿了一條法國麵包出來,先撕了一小塊給我,然後自己也吞了一塊。接著他就不再吃,只是不斷的撕著小塊麵包屑丟給我,然後慢慢蹲了下來,用一種很友善的眼神看著我。在我吃完之後,他就回到他的座位,然後開心的寫下了一些文字。我無法確定他是否存在惡意,所以那天我在吃完麵包屑後就離開了。
隔天,我又飛到了男人的陽台,他像昨天一樣的款待我,餵完了我之後就又回到木椅上,書寫著文字。我放下了戒心,飛上了木椅的把手,他只是看了看我,然後又繼續書寫。對於人類的文字,我大概還可以懂得一些,也讚嘆了這個男人的文字能力。他是個作家吧,我想。
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想有半年以上吧,每到那個時刻我都會到他的陽台,與他一起享受晚餐時間,然後我靜靜的欣賞著他的文章。那段時間,我完全不用煩惱食物的問題,也不用煩惱如何打發我的夜晚時光,就和他一同悠閒的渡過。只要在那個陽台,我就可以感受到平靜和輕鬆,也許這就是一種簡單的快樂。
他的文章大多在書寫愛情,也常常形容他人生中最深愛的女人。但是那些文字通常不如他的外在,它們是那麼憂傷並且令人沉重。想必那些愛情帶給他的傷痕有多深刻,也知道其實這個男人的心中是多麼憂鬱。
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沒有辦法再去那個陽台,因為其實我已經開始依賴它,也把它當成了我的避風港,我很習慣那樣的快樂。但是某一天我又飛到陽台,男人不在陽台,陽台連接房間的落地窗開著,透過開著的落地窗看到男人倒在地上,一把水果刀插在他的胸膛上,暗紅色的一灘血微浸著他的上半身。他死了。
當時我的腦袋一片空白,一種未來畫面全被扭曲的感覺,一種失去生活的感覺。那個時候我才深刻感受到,我也是愛著這個男人的,是一種依賴的愛,是一種單純的情感信賴和未來的託負。
他死了之後,我再度回到有一餐沒一餐的生活,並且繼續孤獨的飛行著。剛失去的時候,都會像你這麼心痛,可是後來就可以慢慢釋懷了。這是我的故事,希望能給你一些想法。」
『原來烏鴉先生跟人類也有這麼一段過去,現在會痛苦我了解,但是我很想知道這樣的傷痕會不會帶著一輩子,永遠也無法痊癒?烏鴉先生,恕我冒昧的問,你後來還有過愛情嗎?』
烏鴉先生嘆了一口氣,「如果你要稱這些是愛情的話。後來我與同族的一隻雌烏鴉交配,並且生下三個新生命。我不可否認,在當時我的確是愛著她的,並且為生命的誕生而感到幸福。後來她也死了,三個小孩各自為自己而活。這兩段回憶都令我感到幸福,沒有哪一段可以被掩蓋,它們同時存在,並且都豐富了我的生命。這正是它們存在的價值。」
『對不起,我還是不懂我該怎麼做。』
「時間會把它煉化成金,在你的痛苦之後。我想說的是,在這件事結束之前,你要好好看著它的發展,然後就可以知道你該怎麼去面對結束後的生活。它一定會帶給你影響,如果最後它讓你死去,也是一個最好的結果。在那之前,請承受現在的傷痛,然後繼續思考。」
我沒有再回應烏鴉先生,他只是看了看落下的夕陽,「正如我說的,我必須去覓食,也必須飛翔。希望我下次再來訪,能夠看到最好的結果,祝福你,我的朋友。」
我沒有道別,因為我無法講出任何一個完整的句子,只是全心思考著烏鴉先生所說的話。
烏鴉先生飛走的背影,第一次這麼的落漠,並且留給我一地的寂寞,好像他很久之後才會再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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