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要寫救命呢？
許多年之後，一位讀者來到他面前發問。他把自己的眼鏡摘下來，手拿一塊抹布，一邊擦拭著眼鏡，一邊向四周張望。
“你真的想知道嗎？”他反問讀者。
“一本沒有重點的小說，為什麼要費耗你七年時間。”讀者說。
“你真的相信我寫一本書要花七年嗎？”
“你在書裡寫得很清楚啊！”讀者指著書本給他看。
他聽到自己的書終於引來讀者的追問，多少個春秋已經在窗外悄然掠過，那些瑣碎往事已經變得無關重要，他努力寫下來的東西，果然沒有多大意義。城市的霓虹燈耀眼，澳門的威名光芒萬象。這個年代的澳門已經再無漁港的印記，晚風吹拂著慾望的糾纏，無論是過客或者歸人，都只能一臉貪婪，毫不優雅，把命運都押在賭局上。
他禁不住想起過去的簡單快樂，在氹仔踩單車，在路環郊遊，在西灣寧靜的海邊與女友談心，沒有繁榮，沒有盛世，只有平凡的生活，與及真正的自然景物。
“你讀完我的書，有什麼感想。”他對讀者說。
讀者想了一下，再看看窗外當下的澳門，竟一臉惘然。
書的最後一行，是一行平平無奇文字：全書寫於2001年至2008年之間，在時代的罅隙中。
“你寫了整本書，只為了這一行字嗎？”
“不對，”他答道，“這本書不是寫出來，而是活出來的。”
這是什麼回事？他在寫作《救命》的2001年至2008年之間，故事不停在改動，心情無比沉重，好多次他想過放棄。是我寫不出一篇好小說，抑或澳門不需要一篇好小說？他自負如此，但最後又灰心失意，整篇小說找不到真正重點，而時代已走得太快，整篇小說無法流露出快樂的氣息，失望加上絕望，寫下去是悲劇，不寫下去也是悲劇，難道這回我真江郎才盡嗎？那些年來，他多少次這樣想著，這樣自責，這樣在孤寂的書房裡煎熬。
一切都不由個人控制，城市的發展，快速向前，把跟不上的人遠遠撇下。
那時候，他必須面對生存的問題。他覺得只要把握住這段掙扎求存的過程，他的小說即可以驚天動地，然而當他下定決心為這個地方的這個時代寫一篇小說，他發現一切的努力都是徒然。計劃之中的美好情節總是在寫作的過程中無聲消逝，故事的主題總是傷感、驚險、殘缺不全，不知所謂，投入大量時間和精力寫作讓他虛耗光陰，浪費生命，然而他面對困難的決心固執而強烈，他不相信自己無法寫出一本好小說。許多年之後，當他回憶起自己在人生中最重要的歲月花費了寶貴的青春寫了一本沒有人會欣賞的小說時，他覺得這種念頭本身已是一種犯罪，至於小說寫得不好，則是上天對他的懲罰。他覺得自己罪有應得。
那一年，當一位讀者問他，為什麼要寫《救命》時，這個問題明顯觸動了他忘記了好多年的傷感，使他呼吸困難，坐立難安。
“好多年之前，澳門真是一個快樂的好地方，我喜歡在龍環葡韻欣賞候鳥來澳的情景，每逢假日我會到松山跑步，那時候，每一條街道都沒有太多人，大家的生活過得很休閒。”他跟那位讀者憶述這些往事時，對方似乎難以相信他的話。
對方的反應令他不無憤怒的聯想到，當年構思這個故事時，一切都經過精心安排，用心經營，小說的結構嚴謹、主題鮮明、無懈可擊：
第一章：一個關於大人物闖了大禍的故事，他故意把情節寫得含糊，為的是增加小說的虛構感覺，他知道在這種題材上，誰都不能太寫實。
第二章：寫作《大人物》的作家自身也遭遇種種不如意，這當然也有投入了他自己的真感情和不被認同的悽慘遭遇，最後他把一個聽回來的校園疑似非禮事件寫入小說內，令故事增添一些真實感，其實他想讓讀者留意每一個人都可能有不可告人的苦衷和自欺欺人的陰暗面。
第三章：進入一個寫實的層次，他刻意選擇了青少年暴力作為主要題材，並且用了大量篇幅說明成年人的世界不知所謂，令下一代承擔痛苦的結果。最後，他想像著許多年之後的自己，在回望這一段書寫《救命》的人生經歷，心情激動，感覺依然痛苦，而這一切，其實都出於他的創造。
在虛構的現實繞了一圈之後，他還是對他的讀者說了一句值得自豪的話：“寫書的時候，我預支了很多沉痛的心情，後來都一一被證實，我的感覺是對的。”他說，他其實缺乏足夠的準備，他只是將自己的心情記載下來，卻沒有為整個時代寫下宏大的故事，他說，我沒有這麼大的本領，不要讓我死去，讓我可以把該結束的故事再說一遍……
六個星期之後的一天中午，地盤雜工在醫院做了最後一次檢查，他終於可以完全恢復工作能力。他懷著複雜的心情離開醫院，在他受傷期間，他的工作已經被其他人取代了，他陷入失業的困境。
回到家裡，妻子卻開始抱怨，沒有錢買米了，你這個半月完全沒有收入，明天屋主來收租我們也沒有辦法應付，你說怎麼辦？他來不及與妻子分享他遭逢大劫之後的心情，卻被妻子為了生活開支的困難搞得極度傷感。
他向自己承諾過，經過今次險象環生的事故後，他不願意再幹有任何冒險成份的事情，不能再當小偷，也不會再未經許可闖入任何建築物內拆除人家的建築材料。他說他要改邪歸正。
他說明自己的意願後，妻子的第一句話即衝著他而來：
“你要改邪歸正，說得真好聽，請你跟政府做官的人說，你讓他們知道你想改邪歸正，請他們不要批准商家聘用外勞，改為聘用我和你，那就皆大歡喜了。”
一夕無話，地盤雜工不敢再跟妻子作任何交談，翌日清晨，他總算能在妻子尚未醒來的時刻逃出家門，尋找片刻的安寧。
他在清晨的澳門街放縱地漫步，他心底裡非常渴望在這樣的閒逛中找到新的工作和新的生活。
在漸漸喧鬧的街道中，他感到非常失望，他越想就越覺得這個社會對他不起，這個世界欠他太多。
在那一刻，他想過自殺，反正他那天在荒廢別墅本來就大有機會被殺的，一旦他當時死了，還可以得到家人的關心，社會的同情，可是現在，他雖然大難不死，但所受的折磨，卻比死更難受。
開始有了尋死的念頭，他就開始計劃該如何自殺，他聽人家說，如果要死得轟轟烈烈，可以選擇在澳氹大橋一躍而下粉身碎骨，親手裝設一個炸彈把自己引爆，或者子夜時分在議事亭前地找一座古老的建築上吊。
地盤雜工在澳門勤懇工作三十年，經過上次的危難後，更是看透世情，居危不亂，他似乎故意把尋死的念頭想得誇張一點，難度大一點，沒多久，他很容易就能說服自己說：自殺也有自殺的困難，在澳門這個人口密集的地方，我又如何能找到一個轟轟烈烈的死法，且能死得成功，不會獲救呢！
一旦不再為一些於事無補的想法不安和執著，他的心情也就豁然開朗，同一天早上，他不自覺的來到營地街市附近，遇到一位舊同事，舊同事說他失業之後就去了賣魚，還兼任送貨員。地盤雜工馬上訴說自己失業的苦況，想不到那位舊同事非常熱心，竟馬上為他找到了出路，舊同事帶他到一間正在招請雜工的豬肉檔，因為是朋友介紹，店方表示可以讓地盤雜工一試，那個舊同事還非常體諒他的困難，仗義借錢讓他解決了燃眉之急，此舉令搖身一變成為豬肉店雜工的地盤雜工大為感動，差一點沒當眾哭了出來。
而他再度閱讀自己的小說已經是多年之後，回想當年，如果不刻意在故事的結局留下一條光明的尾巴，那本書恐怕連發表或出版的機會都沒有。
日後的讀者自會追問他：“究竟楊思仲有沒有死？”
“嗯。”
“那即是有沒有死？”
“我好像安排有人救了我。”
“你的意思是，楊思仲即是你本人？”
“我跟你們開玩笑吧！”
他又開始頑皮地說著他的故事，卻沒有像剛才那般條理分明，他把故事說亂了，而且越說越亂。
他說：“其實，我可以安排楊思仲把自己的一生事跡寫成一封混亂的遺書或不知所謂的小說之後，即跑上澳氹大橋準備跳橋自殺，途中遇到現在已轉行成了豬肉店雜工的地盤雜工再次見義勇為，在大橋上朝著正要跳橋的他大喝一聲：‘救命呀，有人跳橋，快阻止他！’這樣是否很能符合大家的期望呢？”
然後他又接著說：“當然，我更希望他一死了之，他把自己的一生事跡寫成一封混亂的遺書或不知所謂的小說之後，即前往圖書館借了一本內容包括製作炸彈原理的化學書，花了幾天買了足夠材料和花了幾個星期終於研製成功之後，他把自己囚禁在家裡，製作了足夠炸死自己的炸彈，決絕地按下引爆器，但按下的一刻才感到後悔，在炸彈爆炸的一刻同時大叫一聲救命，然而，一切已經不能挽回了。”
這時候，讀者無不驚訝地感覺到，這位作者雖然強裝鎮定，但他對故事的結局還不是很有把握，其實小說作者大抵都是這樣的：他以為自己交代得很清楚，有時候，他心底裡是不希望把故事說絕說完的。於是他又補充說：“其實，有沒有明確的結局又有什麼關係，故事不完整又有什麼關係，我們遭遇的都是不完整的事件，並不是每一件事都必需有始有終，這樣的道理，你們懂嗎？”
讀者猶豫了一會兒，開始思考這本快要結束的書有何意義，作者究竟想表達什麼訊息。
此刻的澳門艷陽高照，城市的表象金碧輝煌，血色的太陽彷彿染紅了每個人的雙眼，人們觀看萬事萬物，都有了與別不同的標準與尺度……
楊思仲跟徐靜雯分手之後，寫了一篇名為《救命》的小說，小說的開端是這樣的：
在澳門居住了第二十七年的那個春天，他興起了寫作一篇反映時代精神的小說的念頭，這看來是一項挑戰，其實也是一道詛咒。每天晚上，他把自己關在書房內靜心寫作，卻怎麼也無法寫出大家喜聞樂見的內容。那些故事漸漸在侵佔著他的生活，他的記憶，他不知道什麼是真實，何者是幻想，於是終日心神恍惚，疑神疑鬼。後來，只要不提起筆來寫作，他就會聽到有一個女人在某座荒廢別墅的污水池中向他求救，在不知不覺間，他把救命的故事變成了生活的主旋律，隨著這個荒謬的世界在逐漸建立，發展成形，聞名於世，救命的故事只能一直說下去，一直說下去……
寫於2001年至2008年之間，在時代的罅隙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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