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清楚理想的生活是什麽樣子,只知道,目前得在這個充滿苦悶的地方過日子。”
最後一次約會,朋友淡淡一句對澳門的埋怨,卻爲我帶來整個無奈和不安的冬天。去年十一月上旬,最奇怪,也是最欠缺勁度的三號颱風吹襲澳門,我將公司不肯放假的現實,反映于比平時更惡劣的工作態度裏。後來,又因爲膽怯,害怕愛諂媚的同事以此作爲在上司面前攻擊我的暗箭,才不敢再將那天的口頭禪:“快改懸八號風球。”宣之於口。
陽光溫暖以一種令人抗拒的表情向我們微笑步近:看似平靜,又有些陰濕,彷彿創傷與復原交會的時刻,無法說得清是痛楚還是舒暢。看看窗外欲雨不雨的街道,我想起幾年前那個冷雨夜,與他在西灣喝了一夜啤酒,只爲了不讓失戀的他胡思亂想。
朋友與我有十年交情,從中學時的無知,賭場上班時的頹廢,轉到機場工作後的世故,此刻熟練地爲即將降落的貨機清理跑道,仿佛迎接風雨後的希望。據說,他還以爲自己在颱風之下仍然毫無怨言,拼搏工作,必定會獲得公司的賞識。然而,真正欣賞他的,卻是颱風中一塊從天而降的鐵板。
翌日,從前的同學都在報紙上讀到他出事的消息,我不敢確定新聞圖片中那個血肉模糊的頭顱就是我的朋友,即使同學們已經打電話到他的家證實了,但我還是不肯相信。
一個星期之後,我才獲准進入深切治療部探他,而他被鐵板擊中前額後一直昏迷。沒有人知道事發時的情形,他當時在想什麽?他現在又有何感想?他後悔嗎?他傷心嗎?他知道自己的顱骨被鐵板擊碎,碎片移位元,傷及腦組織,做成凹陷性骨折嗎?
也許是瘀血未清的緣故,他的頸和臉都呈淺紫色的腫脹,雙眼下陷成兩個黑洞。他會失去記憶嗎?讀書時的快樂,在小城謀生的艱難,他可以忘記嗎?躺在病床上,全身接上多種喉管,連呼吸都要用儀器輔助。醫生說:“嚴重頭顱損傷會引起昏迷,他會長時間的無意識,對環境無感受,或無反應。”問題是:這樣子昏迷會持續到幾時?一星期?一個月?一年?抑或永遠?積極的工作態度,默默耕耘的一個小人物,爲什麽會遇上這樣的橫禍?爲了見他,我失眠了許多晚,但當我站在他的床前,卻不敢直視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朋友。
從來沒有想象愛說話的他會變得如此沈默,一向擅長與人溝通的他總是猜到別人的心思,讓每位跟他交談的人都不覺沈悶。或許,我悲觀的腦袋裏占滿不祥的色彩,但在他淺紫色的臉和凹陷的前額之間,卻泛著異樣的色彩。這種色彩是不是支援他活下去的動力呢?一分鐘前,在深切治療病房的入口,我遇見他的母親,她對我說:“稍後見到他,別怕,要有信心。”
是的,要有信心,我勉強擠出一個苦笑,試著喚他的名字。我知道他不會作出任何反應,而我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有千斤重。第一聲問候,竟是一連串孩子氣的話:“喂,快起床吧!老友。我等著你一起去跑步呢!”中五那年,他很想投考警察,所以很努力地練習跑步。我
們同班的男生,曾經每天下午都在一起,跑過長長的路。我搖搖頭,捉著他暖暖的手,仿佛想拉他離開傷痛和寧靜,但他還有可能離開嗎?去年夏天,我在松山跑步時突然暈倒,躺在床上感受自己的心跳和心痛,呼吸也不能用力,因爲我胸口藏著一個炸彈,太劇烈的運動和太大的刺激都會令它不勝負荷。驗血、心電圖、長期服藥、定期檢查,所有的醫療技術,都不能完全解除我體內的危機。如果不是一年以來對健康的重視,我大概不會體會到他躺在床上的寧靜與莊嚴。
“如果可以選擇,我想我只會活到三十歲。”八年之前,我們討論成長的問題,朋友不無感慨地說自己不願長大、不想自己的棱角被磨平。
沒有上大學的他,顯現出無比的活力和對不平事的憤怒。他的聲音沙啞,具控拆性,即使隨手攤開澳聞版,也能滔滔不絕,詳述他的政見和對民生措施的不滿,充分顯示他的博聞強記,以及對社會的關懷。他有時會打電話到電臺投訴各種光怪陸離的社會現象,有時會爲一些受欺壓的朋友到各政府部門談判,以他熟識的各種條例幫大家解決問題。我們有時候會笑他過分熱心,但他卻堅稱他只是盡一個市民的責任。末了,他總不忘指責我:“你們這些大學生,豈能只關心娛樂版的瑣事!”
不過我們又能關心什麽呢?一道淺紫色的異色憔悴一直籠罩著這小小的城市。像他這樣關心時事的人,不也是對治安不靖、經濟蕭條、失業率上升、青少年犯罪等問題痛心疾首,卻無力改變嗎?他關心,是因爲他有健康的身體,對這地方有期望。而我,早就知道自己已經千瘡百孔,連自己的生命都無力控制,又何必思考太多沈重的問題。
朋友被送進醫院之後,馬上接受手術,治療及預防腦壓增高,控制出血,維持適當的血壓,保持供應腦及各種重要器官足夠充分的氧氣,預防、控制癲癇,維持體液平衡……如此複雜的手術,都無法把朋友弄醒,我不由得心生恐懼。爲什麽不該受傷的人總會受傷?爲什麽該死的人總不會死?我害怕什麽?我該不該死?
我忘了站在他床邊過了多少時間。當時,我感到的恐慌到底是出於對昏迷者的關懷,還是旁觀者的擔憂?或者,所謂昏迷者不過是大腦功能深度抑制的表現,並不代表死亡。死亡本身也不一定最可怕,每次想起他,我都像一尾瀕死的遊魚,沈入回憶和苦澀的深藍色海洋。
一個月過去了,朋友始終處於昏迷狀態。我試圖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學習他的奮勇和積極。我想,如果每一個人都像他一樣對生活、對澳門充滿熱誠,日子是否會過得更有意義?人間是否更值得留戀?一個月以來,我服務的公司共有三十二人被解雇,也許是近日作了垂死掙紮,我暫時避過了失業的痛擊。原來澳門的失業率已升至五點六,燒車、兇殺、綁架等案件時有所聞,旅遊業、酒店業的生意都跌入穀底,無論是大老闆抑或小市民,都叫苦連天。澳門是不是也進入了昏迷狀態?她目前的狀況,算不算是大腦功能深度抑制,意識、感覺和隨意運動安全喪失?朋友的母親說他現在肌肉鬆弛,不能吞咽,大小便失禁,對外界環境的各種刺激毫無反應,除了呼吸和迴圈功能尚存,外界其餘反射全部消失。他還關心澳門嗎?他希望重新振作,忘掉傷痛嗎?抑或他真的甘於放棄過去,放棄這個同樣處於昏迷狀態的地方,安躺於那個泛著淺紫色異色光彩的安寧世界?然而,生活在昏迷城市裏的人,是否真的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抑或只是城市的大腦受了創傷,需要一段長時間的治療呢?我們是怎樣受傷的?我們的傷勢到底有多嚴重?
最後一次到醫院探他,他已經離開了深切治療病房,腫脹的臉和頸變得瘦削,但那淺紫色的光彩卻埋藏在前額凹陷了的、直通大腦的創傷深淵裏。我忍不住撫著他的前額,一面流淚,一面對昏迷者說:“我們真的很想你醒來,至少給我們展現一次微笑,或者翻個身,說句夢話吧。”
昏迷者始終對外界的刺激毫無反應,如果要等他醒來,需要半年?一年?抑或永遠?
我愕視著只有在靜觀昏迷者時才會出現的淺紫色,偶現於澳門黃昏的晚霞。心胸一陣絞痛,我想,我心中的炸彈也快要爆炸了。
一九九九年三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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