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初的自我療傷……那時的我遭遇困境只好以書寫做療傷藥劑,這篇文字應不算小說吧!因其架構非常不完整,我的書寫是以影像似的一幕接著一幕,沒有邏輯可言,故讀來感覺鬆散,有些情節是真實的有些是虛構的。好久以前,我的老師曾問我「妳的夢想是什麼?」我回答他說我想當導演,我想拍電影,我想拍……關於靈魂情節的電影……現在的我還無法實現拍一部電影的夢,所以我先把我要的影像寫下來,而就是白色月光。你一定見過白色的月亮吧!通常是在早上,而且通常是圓的……至少我看到的時候它都是圓的)
(逝)
看見馬桶裡的血水,我又再一次厭惡地將它沖掉,那不是經期來潮,而是累積了一段長時間的便秘,我並不喜歡上醫院。我知道自己的身體,就像動物病了自己會去找藥草吃,病會好的!甚至於是到死亡它會自動消失,不會伴隨靈魂上天堂,因為天堂是潔淨的;也不會隨著靈魂下地獄,因為地獄是要受另一種折磨。
自從JR死去後,我開始不愛惜自己了。以前我屬於他;現在我屬於天地,任風蝕化我;任雨流浸我,姐姐說「妳已沒有了軀殼!」,我只剩靈魂,而姐姐也因JR的死沒了靈魂空留軀體,她殺了自己的精神,只餘有人的皮相。我不恨姐姐,因為我從未愛過她。
距離JR走後到現在已有兩個月,我卻覺得彷如過了幾個世紀,他身上那股松節油的味道還存留在我的周圍,在呼與吸之間我專心地感受那氣息殘留的每一粒分子,他所觸碰過的每一件物體我彷彿可以看見發光的指紋,記憶中有他所感受過的事物我都不忍拭去,母親對於我的想法沒有太大的反應,她認為時間會帶走一切,時光的流會把在我心底的他連根拔除。對啊!這世界總認為如此,其實並沒有,其實只是因為不斷有新的事情正在發生,所以回憶覆蓋著回憶遂變成了歷史。為什麼我們在這城相遇卻又得分離?在還未見過JR之前我不確定在夢裡是否見過他,但所謂的一見鍾情,是否是在夢中相遇了好幾個世紀才醞釀成的,倘若真是這樣,何以命運又是如此地乖違?
蓄長髮是認識他後決定的第一件事情,並非他喜歡長髮的女孩,而是髮絲帶有靈氣,我想讓自己隱藏的靈魂能因此被看見。雖然他習畫,我卻從未成為他畫裡的模特兒,因為他說,「我只要擁有一個妳,真實的妳,唯一的妳。」我將穿過的衣服留下,把我曾送給他的隨著他焚化,我自私地希望他離去的靈,能有我的記憶。
姐姐說她不後悔介入我與JR之間,其實我並不怪她,或許在我倆相戀的過程中就注定會有人介入,只不過那個人是我的姐姐。JR從未愛過姐姐,那是在他走後我從阿苦那邊得知的,他們倆是交淺言深的朋友,阿苦說他從未信任過任何人,直到遇見他。JR離去時阿苦曾對我說,「到我身邊來吧!我可以讓你依靠。」我不以為那是玩笑話,但我亦無法接受,因為他們兩個太神似了,我害怕為他們畫上等號而因此忘了JR,在我心裡他是一個完整的個體,有靈魂也有影子,所以我不需要為他找另一個影子。姐姐在一個星期後便與一個陌生人在一起了……一場莫名其妙的相遇。
(忘)
窗外的高積雲帶著灰濛濛的憂鬱情緒,我坐在補習班裡望著窗外,小小的窗外。教室裡坐滿將近三百個重考生,阿浩坐在我右前方,他是這個班上第一個和我說話的人,這是他服完兵役後第二次重考,只因為第一次重考時他睡著了,聽來是個合理的理由。每到下課時間就會見阿苦在補習班外等我,我並不希望他這麼做,有一次我先逃了,而他竟等了我五個小時才罷休,我氣他的固執,圍繞在他身邊的女孩子很多其中也不乏男孩子,他常說,「人生就這麼幾十年,身邊的人才剛相互適應卻有另一方說要分開,這樣飄飄盪盪,好累!」
「我知道妳忘不了他,我也不會要你忘了他,我更不想當他的影子,但我就是他,他就是我。」阿苦說這句話的意思是要說服我接受他?還是正如他所說的……他即是JR,JR即是他呢?
(散場)
九月初寫了信給哥哥,希望他能回到原來的家,我需要他。母親最近談戀愛了,一個小她八歲的男人。她埋怨父親的愛,她一直認為父親只愛姐姐和我,我們分享了父親的愛,我說她的心理建設不健全,她只是賞我一巴掌。父親離家半年了,不知道逃往何處,這也是造成哥哥離開的原因,母親對他說,「只有我有足夠的愛去愛你。」她瘋了,我想她是瘋了。我寄了第十五封信後才有了第一封的回信,他要回來,但不住原來的家。他也不想讓母親知道這個消息。
「我不是不想回來,只是不想再面對……」我們坐在一間採光良好的連鎖咖啡店裡,空氣中盡是令人想醉的濃郁咖啡香,「JR過世了,對妳一定是很大的打擊……」眼前的哥哥被西曬的陽光照得耀眼,他所發出的聲音全溶化進浮在光線中的塵埃裡,一切都變得無聲了。
「哥,你知道嗎?原本依附在你靈魂上的精神突然消失了,那會是什麼感覺?一定很空對不對?」不管是母親、父親或是哥哥、姐姐,我們彷彿是來自各地的陌生人,在同一個世紀住進同一間旅店,沒有相似的臉孔;也沒有相同的性格,我們期盼的只是日久生情的關係,然而現在卻連這小小的想望也沒有了。哥哥買了一間公寓,他說,「我既然回來,就不會再走了。」他為我留了一個房間,但我還未打算搬出原來的家。
父親寫了封信給我,他在新加坡,另一個陌生的城。父親逃離母親,亦逃離這座城,他彷彿是付清了旅館費用又前往下一站旅行的流浪人,他同時寄了張已簽章的離婚協議書,他說母親簽或不簽字都不重要了,只是他想把這張沉重的紙從行李中丟棄,母親會簽的,她會……
(遇見)
枯燥的英文課,我和阿浩坐在電影院裡看更枯燥的搞笑片,阿浩沉悶的神情在思考他的愛情問題,而我在盡情流著眼淚,其實我是努力地擠出淚來,因為太久沒哭,是不是對健康會有影響?「妳說我和她分手是錯的嗎?」阿浩問。他退伍半年後就宣告捨棄五年的感情,一千八百多個日子一瞬間變得毫無價值,但該用價值來衡量嗎?而這件事情在過往的時空中就已經發生了,發生了就是價值產生了,不是嗎?阿浩不太滿意我的回答,「妳哭夠了沒有?不要用哽咽的聲音來回答我的問題。」我取笑他有心理上的潔癖。
走出電影院,於漆黑空間裡的對話被電影院外炙熱的陽光給丟進黑洞中了,我們買了一打啤酒到哥哥住的地方,第一次覺得酒這麼難喝,是否是因為太清醒的緣故?
紀伯倫在[先知]裡說,「你們的孩子都不是你們的孩子,乃是『生命』所渴望的兒女,他們是借你們而來,雖和你們同住卻不屬於你們,你們可以給他們愛,卻不可給他們思想,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思想。」這短短不到百字的敘述,卻已道盡我的家庭狀態,但我不了解這究竟該悲或喜?JR曾說,「妳是妳們家裡的一個個體,就算獨立出來也不會有任何影響。」他說的沒錯,父親已經出走,哥哥也找到自己生存的方式,家人之間的關係也僅只是建立在名義上而已。
風開始變得乾澀,原本奔竄於房間各角落的螞蟻逐漸減少了,秋天來了。上完補習班的課後想起以前阿苦等待我的情景,阿苦沒來,是因為季節?還是他醒了?穿過冷清的斑馬線,眼角的餘光彷彿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擦身而過,站在對街忍不住想回頭,是JR?不!當然不可能!轉身望見他也站在那裡望著我,我看見JR的靈重疊在他的身軀,又一個綠燈亮了,他走向我,令人心悸的感覺……「我們見過嗎?」他說。不是JR的聲音,當然不是!我搖搖頭,他揚起嘴角露出淺淺的笑,他的外表一點也不像JR,「對不起!我還有急事。」沒等他回答,我連走帶跑的逃離那裡,沒來得及看清他的表情。也許我真的見過他,會這麼篤定地回答他,只不過是我發覺他並不是JR,而我對他的回答似乎是「不!你不是他。」
(季節)
空氣寒冷而且潮濕,陽台上的衣服都得曬兩、三天才會完全乾。望著窗外飄蕩的衣服,我知道我該離開這個家了。屬於我們五個人的家已經真正地散了,像一幅變形的拼圖,景象仍在只是不完美。我住進哥哥的公寓裡,米白色的牆壁;鋪了榻榻米的地板;沒有鐵柵的窗,「反正沒什麼貴重的東西,要是有也早在離家時不見了……」哥哥說。
十二月的午后,縱使有陽光卻還是寒冷的,高海拔的地方都飄起雪了吧!書店裡人煙稀少,是因為學生們還沒放寒假的緣故吧!還是不太有人看書了?總覺身後有人看著我,那人走到我身旁,是他!那個在斑馬線上相遇的人,「又見到妳了,好巧!」我依然看見JR的靈,難道他和JR存在著某種關聯?見我不答話他遲疑了一會兒便說「我叫林澤,妳呢?」我該告訴他嗎?有什麼理由?只是交換條件?知道他叫林澤而他也應該知道我的姓名?「沒別的意思,只是希望以後再見到妳可以喚住妳。」聽來是個很合理的理由,「藍霽」我的名。
一月時下了整個月的雨,是綿綿細雨……陽光乍現已是二月時的事了,接到一封阿苦寄給我的信,他在遙遠的埃及,他要找前世的自己。知道他在某個地方之後,我彷彿有了嚴重的失落感,好像有一部分的生命空了似的,是怕他找到落腳處不再回來了?
在連鎖咖啡店裡,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窗外行走的人群,玻璃窗上自己的映影漸漸幻化成JR的。是林澤,他站在窗外看著我好久好久,眼前逐而浮現的是我與JR過去曾一起相處的影像,一幕接著一幕清晰且真實,此刻林澤已走到我身旁,他的手疊上我的手,好暖。「妳認識JR嗎?」我的心被重重地敲了一下,「三年前JR送了我一幅畫,原本我一直以為那是幅未完成的畫,在見過妳之後我才明瞭,原來那幅畫裡從未缺少過什麼。」我一點也不了解他在說什麼,「JR畫了妳,背景看來像有東西,但全是霧濛濛的整片白色。」可是他從不畫我?為什麼會有那幅畫呢?「畫裡的我…是長髮還是短髮?」為什麼把畫給了林澤?三年前我還未與JR相遇,難道他早已知道會和我相識然後分離?所以他找了林澤,但為什麼是他?我心裡滿滿的疑惑遂看在林澤眼底……
「三年前我去看了JR的畫展,原本那幅畫是沒有展出的,但在我正要離開展場時他喚住我,然後將那幅畫拿給我,他說那是妳在他夢中的樣子,而且還說我見了妳一定認得出是妳,所以……」在夢中的樣子,我在他夢裡是什麼模樣?既然林澤會是我生命中的另一個部份,那麼JR為什麼又要與我相遇,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我不甘願要給他的愛還未付出得完全就飄蕩在空中任風流轉。
我們約了下次見面的時間,我想看看那幅畫……
往回家的路上我坐上十七號公車,天空飄起細雨,車窗外的景象像是暈染開的水彩畫,奔跑著躲雨的學生,白色制服黏貼在皮膚上;右間的帆布背包加深了原來的顏色,蓄長髮的男孩在對街上行走,手中拿來遮雨的報紙溼透了,人群一個個消失在雨中……總覺得要真正愛上一個人事好難的事,如果林澤是我將愛上的第二個人,那麼需要多少時間?是JR帶他來的,是否我就會愛上他?還是我必須?
(童年)
蓮結婚了,在春天……念小學時,因學區內的學校還沒建蓋完成,於是我就讀於學區外的一所國小,我寄讀於那裡。我已不記得那時我們的體育服裝上印的是本來該就讀的學校,還是該寄讀的學校,只記得白色制服上縫的布牌是新學校的名字。升上三年級回到新學校上課後,發現心裡的那股空的感覺卻也消失,童稚時的自己原來早也明瞭「屬於」。記憶猶然清晰……想起在夏天時只要一下雨,校園的水泥地面便像是有煙蒸騰上空,我常常望著窗外想,那是我們童騃的靈氣漫在整個校園了。
剛進新學校時,操場中央的草皮被陽光照得油亮亮的,我和蓮常在放學後一起躺在操場上看天空的雲,偶爾灑水機被開啟我們也淋得一身濕,溶進整片油綠之中,我們張嘴大笑,喝幾口澆草的地下水;我們張嘴大哭,趁灑水機未停時一起流悲傷的眼淚。而我們無法記憶每天雲的形狀,它們是否有些一樣?蓮常趁午休時拉著我到操場前的司令台上,我們坐在那裡聽校園的寧靜,偶而蓮會唱歌給我聽,清亮柔和不加修飾的歌聲在那時刻聽來都有點哀傷。有一陣子蓮不唱歌了,只是坐在冰涼的石階上遙遙地望著遠方,那時他的哥哥剛過世才十五歲就早夭了……在海邊溺斃。而他的靈魂是隨著海水飄盪,抑或是隨海上的雲流浪?
之後再唱歌是在放學後,那時我們躺在操場上,蓮第一次在我面前為死去的哥哥流淚,天空下起太陽雨,滾燙的雨刺痛著我的臉頰;刺痛著我們早熟的年華,我側身看蓮,她雙手遮蓋著臉,因為哭得強烈蜷縮的身子抖動得震顫不已,哭聲被雨聲淹沒得溶進茵綠的草地裡,一切都已過去。
蓮的丈夫是聽障者他們決定不生養小孩,怕這樣的家庭會讓小孩在還是脆弱的心靈時便得學會為心裝上盔甲,其實害怕的是比別人的孩子有更強一倍的善良,那樣的生命是否會同蓮的哥哥一樣早夭?是因為哥哥所以她無法再承受另一個生命未燃燒完全就熄滅……而JR選擇在最光亮時銷化成一道煙。
「我常常在夢裡見到哥哥,為什麼他還是十五歲時的模樣?他對著我說,『蓮,我好想妳』。」我想我與蓮是否都太渴求早已過去了的愛,就因為是過往的愛,才會急急地奢望著要去感覺。
(空白)
春天的空氣裡帶著淡淡的茉莉香味,一些歌手們唱的歌回復到以前的民歌時代,沒有太刻骨的深情,也不需要聲嘶力竭地吶喊才足以表達自己的情感。沒有JR在的日子一切的一切都淡了、模糊了,我原本以為所有的記憶都會和以前一樣清晰,看來我高估自己了。
那是一幅泛著淡黃色的畫,畫中的我一身雪白埋藏在整片吹散的蒲公英裡,林澤原以為畫得太淡留白的部份太多,畫與空白的部份幾乎就要融合了,但他還是認出我了。那就是我在JR夢裡的樣子嗎?我的輪廓好生模糊,那樣不真確,好像只是記憶裡快空白掉的一部分。
我一直以為人活著的時候就會害怕死亡,因為不要和自己所愛的人分開,不要一個人孤獨的在冷冷的空間裡存在著另一種生命。而JR說,「我不害怕死亡只是怕下一個世紀的靈找不到現在的自己。」原來我們害怕的是無從得知下一個自己究竟是什麼樣的自己,也害怕遺忘曾經擁有過的記憶。
阿浩去了紐西蘭他決定不再當教育體制下的奴隸,人是不是非得要耗費大半的青春後才會懂得取與捨,就算懂得了也還需要時間養足勇氣去實行。
(結束)
炙熱的四月,陽光盡情地奔竄進城市的各角落,島上的黑暗都隱藏進人的心中。再和林澤見面時JR的靈消失了,他是真的走了,我想也許我們的再次相遇會是在一百年後,那時我們的相遇會記憶起所有的曾經。
四月中旬時阿苦回來了,正如我猜想的一樣,皮膚晒得黝黑,身材也結實許多,而原本蓄長的頭髮在我還沒來得及看見之前便剪短了,他說怕我見了會笑他。他在夢裡見到JR向他道別,「JR的靈已找到下一個投靠的歸屬了!」我向阿苦說了關於林澤的事,原以為他會生氣,但他只是帶著詭譎的表情笑了笑說,「藍霽,你知道我的本名嗎,」我搖搖頭想著,對啊!從未聽別人喚他阿苦以外的名字,「林徹」他說。
我和林澤站在當時灑落JR骨灰的山上,風大的使我的白色衣裙和身後的蒲公英無力抵擋,此刻的景象遂像極了那幅畫。清朗的藍空上懸掛了一輪白色月亮,不管以後我們到了哪裡,忘卻前世而重生,但只要我們相遇,彼此的靈相互碰觸便會有感應,靈魂的記憶是不會變的會堆積再堆積,我們最初的自己在這一世紀一同相遇了,於是在同一個時空成長,之後我們又會經過好幾個世紀的錯過。只要有等待,便可以相聚。白色的月光照滿了我們腳下的城市,而林澤的影子重疊上我的影子……
(The End)
很短的一個故事,在key in的過程中我刪掉很多較濫情的部分,因為後來發現這樣的故事不適合述說太多的情感,97年我以這個故事治療自己,而今,遂因為年歲的關係,讓我已找不到寫這個故事時的青澀騃稚,所以故事無法再繼續。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