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躲在山中的逃兵。
村民當然都不知道,而且這樣的日子已過了兩個禮拜,一直到他出現。
山下的村民都很好相處,真的,當麵包車來了他們總會告訴我,因為我有跟他們說我很喜歡吃麵包,尤其是硬硬的法國麵包,畢竟我很懷念小時候看的童話故事裡,貧苦人家像是樵夫這類的人都會啃石頭般的長條形麵包。
而我如何在白天裡打發時間呢?一開始我並沒有刻意去想到這個問題,只是會往更深的山裡跑,把山裡的各種動物當作朋友來認識。每當我發現一隻從未看過的飛禽或是四隻腳的毛茸茸物事,總會把牠們畫在自己的筆記本上,這本也是我從軍營裡帶出來的,裡頭還有一些同梯次弟兄的電話號碼,以及之前我在處理自己的業務所必須紀錄的事項,像是劉桐勁班長的兵籍號碼還有二等士官長的晉升令生效時間等等……
今天我的簿子裡又多一隻東方環頸鴴,還有那天一位村民抓到的一隻飛鼠,這隻鴴在山腰雜貨舖外的柏油路上比小鴨子還輕靈地橫過路面時,被我撞見,我畫到一半。另外就是我的日記了,我的日記原本是黑色原子筆的筆跡,自我逃到這座山裡後,那支筆被我摔斷墨水,我不敢到山下的便利商店買東西,於是我利用傍晚小學放學後,潛到教室從課桌的抽屜裡蒐幾枝鉛筆及教室後頭的老師座位翻出幾枝原子筆。這座小學就在山的旁邊,應該是提供給山中的原住民念的吧,因為教室外的牆壁上塗有一道許多菱形串起來的幾何圖騰,像一條巨蟒把一排教室捆起來。我念的小學在山的另一頭,非常遠的那頭,家也是在那裡,爸媽都在那裡,但我是一個逃兵。我曾經打電話回家但是並沒有告訴他們我在這裡,這需要勇氣,我連婷都沒說到半句話,為此我在夜裡除了不斷驅趕蚊子、提防山林深處的夜行性動物、藏匿暗處的叫聲,還會抬頭往天空望,一直凝視詭迷的星光,想找出我和婷一起看過的星座。
這裡的山雖然不高,卻連綿得與世隔絕般,你必須從一條縣道的岔路走進去,一大片稻田會突然靠近,把路擠向就在你右側的山壁。那個即將天亮的早晨,我背著沉沉的背包,全身已經溼透了,仍不斷帶點小跑步地往蜿蜒而坡度不斷上升的柏油路走,我知道不久之後他門即將會發現。當副連長從糜爛的觥籌與溫柔的女色爬回自己的椰子墊單人床,準備呼呼大睡之時,安全士官卻來敲門。「報告副座,高杰森不見了。」這十個字,字字如酒杯的碎片,會割在他頭疼欲裂的腦門上;而我則剛從一間矗在馬路旁簡陋的出租旅社中走出來,已經把之前的計畫成功地執行了第一個環節。那天下午我從戶頭裡把所有的積蓄提領出來,晚餐過後躺在自己的床上,想著晚上站完衛兵之後,就可以從小營門旁那個鐵絲網破洞,拿阿足滷味的這個破洞,用我上次收假帶回來的鉗子剪開更大的一個洞。
當副座還穿著虎紋四角褲叫全體弟兄搜查整個駐地時,我已經從那個旅社盥洗完畢,抽完煙,從櫃檯前走出去,老闆正窩在櫃檯後的睡袋裡。半夜接近兩點時喘吁吁地到達,三個小時半後我又走出來。副座正發飆為何沒有人看見。
我汗流浹背地往山裡走。
白鷺鷥佇立在田裡,像原本就住在山裡的村民一樣。
兩個禮拜過去了,沒有收入只有支出的我,對於這樣的逃亡日子如潛在海中,氧氣瓶快耗盡,魚群仍嬉游於我的週遭。
這天極為安靜,我的鬍子與頭髮均變長了,我撿一個斗笠,把身上沾些污泥,到山下的便利商店買一包七星,結帳時一直注視著那位女店員的目光。
他出現了。但我沒有注意到他,只是從他身旁走出便利商店。陽光很強,我點起煙,有點承受不住這種光線,如此開放的光線,無拘無束地灑在我的肩膀上,眼睛竟流出眼淚,我對於自己的失態油然升起一股陌生感。
他走出店門時與我互望了一眼,逕自騎著機車離開。
但他這不經意、兩秒鐘的注視,彷彿已把我這兩個禮拜來的某種成分帶走了,隨著陽光及乾掉的眼淚把我的某一部分抽走。
我無法再走回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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