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輕腳步,蹲在她跟前,輕喊:「晴?」
她仰起頭,眨了眨幹澀的眼睛,緩慢地凝聚影像。「……哥?」
「對,是我。我回來了。」
她吸了吸氣,喃聲道:「我……沒哭,哥,我很乖……」
沈瀚宇再也忍不住,眼眶一陣溼潤,哽咽道:「沒關係,哥已經回來了,妳可以哭,在我懷裏。」
「哥!」一聲嗚咽逸出唇畔,沈天晴撲向他,失聲啜泣。「媽死了……」
「我知道!」沈瀚宇吸氣,眨去淚光。
「你不知道!我一直喊她,可是她不理我,爸死了,媽死了,你也走了,丟下我一個人,沒有人要,這個屋子只剩下我,到了晚上,又暗又靜,空洞得好可怕,我想找人說話,可是……可是……」
沈瀚宇一顆心擰得發酸,緊緊抱牢了她,默默陪著她掉淚。
時間又過去多久,他沒留意,眼皮又酸又澀,胸前溼了一大片,感覺她呼吸漸緩,他低下頭去,發現她哭累睡著了。
她很久沒有好好睡上一覺了吧?眼下淡淡的暗影,讓他看得心疼。
他小心抱起她,將她放在床上,拉好被子。他猜,她應該每晚都睡在他房裏,床被、枕套一應俱全,就像他從沒離開過這個房間……
她睡得很沉,他沒驚動她,悄悄走出屋外。向晚微風迎面吹來,不同於大城市的人車擁擠,空氣中夾雜著泥土與青草的芳香,門庭前栽了幾株常綠植物,九層塔的濃鬱香味撲鼻而來,他順手摘掉幾片枯損的枝葉,拿起擺放在角落的掃帚清掃滿地落葉。
一顆青果子打到頭頂,他仰臉看著上頭的楊桃樹。
這株楊桃樹,是他童年鮮明記憶之一,每當果子結實累匯的時節,晴嘴饞,常會脫掉腳下的小鞋往上丟,把楊桃打下來;後來,年紀比較大了,爬樹技巧愈來愈了不起,就會直接攀爬上樹去摘,要他在下面幫忙接果子,還不準接不到。
每次經過這裏,總要特別留神別被掉下來的楊桃打到腦震蕩,爸爸曾說要砍掉它,但是換來他和晴一致的否決,只因為這是他們童年最甜美的回憶,他習慣在夏日午後,坐在樹下乘涼看書,而晴就會窩在他懷中睡午覺……
他想,這應該也是晴偏愛爬楊桃樹的原因吧,他總能在每棵楊桃樹底下找到她,屢試不爽。
將枯葉掃到一角,隔壁婦人買瓶醬油回來,進屋前朝他這兒頻頻觀望,最後終於決定停下腳步,走向他不甚確定地問:「你!是阿宇?」
他抬眸,淺淺頷首。「阿嬸。」
「厚!你這小子。聽說到臺北去讀書了對不對?這么多年不見,都快認不出來了!」鄰居大嬸與父母當了幾十年鄰居,等於是看著他長大的,拿他當自家孩子,拍拍他的胸膛,上下打量。「不錯,胸坎厚了,肩膀寬了,像個男人,可以扛責任了,你這次回來,要好好照顧你妹妹,不要丟下她了,這女孩真是可憐,我看了都心疼……」
沈瀚宇寂然,垂眸不語。
大嬸見他一徑沉默,也不表示什么,忍不住數落起來。「你呀,不是我要說你,前途重要歸重要.也不能丟著家裏不顧啊,連父母病重都不回來看一看,把重擔全丟給小晴去扛,她一個女孩子,哪應付得了這么多,出事你要她找誰商量啊!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一直都是很有責任感的孩子啊……」
沈瀚宇默默聽著大嬸指責,沒為自己辯駁。「阿嬸,晴她——還好嗎?」
「哪好得了啊!你走了之後,你媽也不曉得發了什么神經,情緒變得很不穩定,只要不順心就打小晴出氣,剛開始你爸還會護著她,後來你爸一死,她就連最後的依靠都沒了。大概是你爸的死帶給她太大的打擊,你媽像瘋了一樣,腦子成天迷迷糊糊的,有時還會衝著小晴喊狐狸精什么的,抓她的頭發,又是打又是罵,說一些別人聽不懂的話,有一次還說:『妳先是搶走我的丈夫,再來又逼走我兒子,我到底是欠了妳什么,妳要這樣對我…… 你都沒看到,她那個狠勁,還有看小晴的眼神有多怨恨,看得我們直發毛,不曉得她撞了什么邪,難怪小晴會覺得爸爸會死、哥哥會走都是她的錯,呆呆地任她出氣,也不懂得要躲,要不是我們左右鄰居幫忙攔著,小晴早被打死了!
「還有兩、三年前,她不是要上臺北去找你嗎?你媽快氣死了,衝著她撂話,說她要是敢走就別回來,回來她絕對要打斷她的腿!但是她哭著說很想念哥哥,我以為你會把事情處理好,沒想到你居然把她一個人孤零零地丟回來,阿宇,你心腸幾時變得這么狠,一點都不管妹妹的死活,那次小晴被你害得多慘你知不知道?連我看了都不忍心,你怎么做得出來?實在是、實在是不知道要怎么說你了!」
原來……他走之後,晴過的是這樣的日子?可是見了面,她為什么不說?如果他早知道……
沈瀚宇握緊了拳頭,沉慟地恍然想起,那時,她幾度的欲言又止——
不,她有說!她有試著讓他了解她的處境,可是他沒有給她機會,或者說,不是他不知道,而是下意識裏不敢去知道,這樣他就不必為難、不會心痛……他真是該死的自私!
她滿心以為哥哥會保護她,所以不顧一切地飛奔而來,可是他又做了什么?!
他不敢想象,臨上火車前,盼不到他的晴,會有多怨恨他——
鄰家大嬸拍拍他的肩。「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小晴好歹也是你疼到大的妹妹,該怎么做,你自已知道。」
沈瀚宇沒吭聲,呆立在原地。
時間又過去多久,他沒留意,最後一抹殘陽沒入地平線,四周悄寂,只剩他淺到不能再淺的呼吸聲!
「哥?」輕細的叫喚夾雜著不安,在他身後響起,他回過身,一道纖細身子撲向他,他沒站穩,跌退了幾步,抵上樹幹才緩住衝力。
他險險抱住她,困惑地低頭凝視她滿臉的驚慌。「怎么了,晴?妳不是在睡覺嗎?出來做什么?」還連鞋都沒穿,雪白的足踝踩在落葉上。
「我……醒來沒看到你……以為你……不見了……」小小的身子顫抖著,將他抱得死緊,止不住恐懼。
沈瀚宇一陣心痛。
她以為他又像六年前那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所以才會害怕得連鞋都沒穿,滿屋子尋找他?
當初……她也是這樣在找他的嗎?
他收緊了手勁,低啞地承諾:「別怕,晴,我如果要走,會讓妳知道的。」
「你上次也是這樣說……」她把臉埋進他胸前,悶悶地道。
說她回來第一個看到的人會是他,可是,他卻整整讓她找了六年。
「這次不會,我發誓!」
沈天晴仰頭,不確定地看著他。
沈瀚宇憐惜地撫了撫她的發。「餓不餓?要不要去吃點東西?」
她想了想。「哥想吃什么?」
「我記得巷子口出去,轉角的地方有一家賣鴨肉面的,我們以前常去吃,好久沒去了,不曉得現在是不是還開著?」
她點頭。「還開著。」
「那我們去吃。妳進去穿鞋,我在這裏等妳。」
她猶豫了下,雙手遲遲不敢放開他,不確定這是不是又是他支開她的籍口。
沈瀚宇看穿了她的想法,索性和她一同進屋,穿了鞋,再拎件薄外套給她穿上,關好門,回頭牽住她的手,步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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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晚餐,一路散步回到家門前,她看著未及一個人高的圍墻,忽然冒出一句:「以前出去,忘了帶鑰匙的話,哥都會先翻墻進去,然後再幫我開門。」
沈瀚宇斜瞥她一眼。「妳忘了帶鑰匙?」
她沒回答,沈瀚宇挽起袖子,一提氣,靠臂力躍上墻頭,俐落地翻過墻的另一面,再由裏頭開了鐵門讓她進來。
他站在庭院,正思考著哪一面窗沒鎖上,可以讓他順利進到屋內,誰知她從容地掏出鑰匙,打開門鎖……他傻眼。這家夥——
洗過澡,他要她去睡,他來守靈,但是沒多久,他又看見她穿著睡衣走出來。
「哥,我沒有辦法睡。」總是擔心,一閉上眼他就會離法,一堆奇奇怪怪的夢困擾著她,她怕極了夢中不斷哭喊,哥哥卻頭也沒回,決然而去的畫面……
沈瀚宇靠坐在墻邊,想了想,說道:「進去拿條薄被,到哥這裏來,我抱著妳睡。」
「好。」她很快地拿了被子,卷坐在他身邊,沈瀚宇幫她蓋好被子,摟著她輕輕拍撫。「睡吧,有哥在,妳什么都不要擔心。」
雖然冰冷的地板不比床舒服,但是因為身邊有他,他溫暖的體溫讓她安心,四周靜悄悄的,她涌上淺淺的睡意。
「晴,妳睡著了嗎?」過沒多久,他出聲喊她。
「還沒。」她低應。
「那妳聽我說,我不能在這裏待太久——」感覺到她身體迅速僵硬,他掌心安撫地挲揉她背脊。「處理好媽的後事,妳和我一起去臺北。」
沈天晴抬起頭,錯愕地盯住他。「你!你說什么?」他要她跟他走?她有沒有聽錯?
「妳現在只剩我這個親人了,我當然要照顧妳。」
「可是——」她驚疑不定,垂眸怯怯地說:「你現在已經扛得起我這個負擔了嗎?」
沈瀚宇一愣,旋即心痛得說不出話來。
他沒想到,她一直把他說過的話記在心上,將自己視作一個累贅、一個負擔!
他真想一刀捅死自己!
「晴不是負擔!妳對我來說很重要!」
「可是,這樣哥會很累……」雖然她很想和哥在一起,想到心很痛很痛,可是哥負荷得起嗎?
她幹么要理會他累不累?這本來就是他應該做的啊!
「我現在一個人住,不會像以前那么不方便了,而且也當了實習醫生,雖然收入並不高,但是要維持生活並不困難,妳什么都不用煩惱,只要過來跟我一起住就行了,其它我會安排好。」
「真的……可以這樣嗎?」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還以為,要再等更久……
「嗯。只是要委屈妳,沒辦法過得很好,不過再過一年,等我拿到醫師執照,情況應該會好轉。」
「沒關係。」只要和哥哥在一起,她什么都不怕。
她安心地窩回他懷中,沈瀚宇拉高被子,密密裹覆住他倆,下巴抵靠著她發頂心。「晴,妳會恨我嗎?」
「恨你?為什么?」她將臉貼在他頸側,安適得想睡。
「我知道,媽媽對妳並不好,可是,我卻在那時拋棄了妳,沒能及時保護妳……」
「沒關係,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哥哥也很為難,如果有辦法,你不會不管我,從小,哥哥就很聰明,每次做錯事的人都是我,所以我相信哥哥作的每個決定,一定都是對的。」
對的?天知道!
她對他一向都深具信心,不曾懷疑過,但事實上,他錯得好離譜!
如果她知道,在她說服著自己要懂事、要體諒哥哥時,他只是因為齷齪的思想,因為莫名其妙的顧忌而袖手旁觀,放任她受苦,恐怕,她就會恨死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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