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記憶裡,冬天幾乎是不下雨的…
認識他是在大二那年的冬天。
那個時候,我為了不依靠父母的經濟支援,便在大姐的花店打工,賺取自己的生活費。
記得那天的下午忽然下了場大雨,我沒帶傘,全身淋得濕透,ㄧ路沿著騎樓跑到花店。
店裡只有小雅一個人,她是大姐的死黨兼花店合夥人。
她看見我這落湯雞模樣,趕緊拿了條毛巾要我把頭髮擦乾,嘴裡不忘嘀咕著要我把濕衣服換掉免得感冒了。
我懶的去換,只覺得此刻的自己像隻落水狗,有點狼狽。
我捉狎的走向小雅身邊,開始抖動身體,甩的她ㄧ身都是水滴,惹得她驚叫聲連連,我在一旁笑得很開心。
不知什麼時候,店內突然來了ㄧ個人。獨自在鐵炮百合前,靜靜端詳著。
小雅停止與我的嬉鬧,迅速的走向前與他打招呼。
「嗨…」
「我要17朵百合!」
我在旁邊整理頭髮,發現他說話時,『朵』字加重了語氣,而且指定要使用藍色的包裝紙。
不過真正引起我多看他ㄧ眼的原因不是他的說話簡單俐落,而是他那頂密實地包著頭的灰色毛線帽。
他的頭很小,寬鬆的T恤讓他看起來更加清瘦。
但我來不及多看他幾眼,就被眼前小雅的狀況嚇住了。
老天!她居然拿了17朵香水百合(鐵炮百合和香水百合放在同一個桶子),配上浪漫的紫色包裝紙,還紮了個粉紅色緞帶。
這是小雅最擅長的搭配。
我看見那個男生皺起眉頭,繃著臉,失望與不悅全寫在臉上。
但他什麼話也沒說,就掉頭轉身走出花店。
可憐的小雅姊姊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壞了,驚慌失措的她,只有揚起清脆的女高音,大聲叫嚷著我的名字求救了。
「林玲,怎麼辦,怎麼辦嘛?」
原本我是不想幫她的,因為每次她都是這樣,不把客人的話聽清楚,捅一堆婁子要人收拾。
不過今天那個男生的反應卻讓我很震撼,所以不等小雅哀求我,我已經衝出門外攔住了他。
「百合沒有錯,請再給她ㄧ次機會好嗎?」
他看著我,似乎在思考什麼。我則緊緊地盯著他的臉看,不敢漏掉任何一個表情的轉換。
「那束花多少錢?」
我被他的話給愣住了,這傢伙知道他在說什麼嗎,怎麼會問這個沒頭沒腦的問題?
見我呆楞著沒反應,他認真的又說了ㄧ次:「就拿那束包錯的香水百合吧。」
「很…貴耶…」
「沒關係,心意比較重要。」
我走回店裡,將花遞交給他。
看著他小心翼翼捧著那束花走出我的視線,背影慢慢的消失在街角。
原來是送給重要的人呀,難怪這麼慎重。
我心裡暗自猜想著那個幸運女孩的模樣,想必是迷人又美麗的。
後來,他又來了幾次,每次都買17朵百合。
小雅說,這是撿到的財神,要緊抓住不放。
我倒不這麼認為,我總覺得他似乎有什麼目的,而且我實在很好奇那頂毛線帽之下究竟有什麼秘密?
這天下午,我上完課便匆忙趕到花店。
雖然店是老姊的,照理說可以不必太認真。但老姊她可從不馬虎,秉持著『親姊妹明算帳』的理念,即使遲到一分鐘,也得ㄧ視同仁,照扣薪水。唉,這年頭小妹難為啊!
我到店裡打卡上班還不到十分鐘,就看見他從遠處悠悠的走過來,頭上還是那頂灰色的毛線帽。
我隨手抓了幾朵百合,直接用繩子紮成一束,在他推門走進店的時候,拿到他眼前。
「送你!這是最原始的祝福,不靠包裝的真誠,感謝你的熱情捧場。」
他顯然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嚇住了,整個人不知所措的看著我的手把花抵在他胸前。
這樣空氣凝結的情形,持續了好一會,他才露出靦腆的笑容說:「為什麼送我?」
他…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笑,感覺很不可思議。
我一直以為他是那種家教嚴格,很嚴肅,很規矩,不苟言笑的傢伙。
「因為你是我們店的財神啊!」我笑嘻嘻的說。
他拿著花,仔細檢視著,然後他看著我說:「百合比較適合你。」
他便逕自執起我的手,把花塞到我手裡。
呃…我忽然有種弄巧成拙,誤中他人計謀的感覺。
「明天我就要回台南了,以後恐怕沒機會來台北。在這之前,我很希望能夠認識你。」
他自顧自的說了ㄧ大堆話,ㄧ點也不在乎我的情緒,好像他說什麼,我就必須跟著做。
有沒有搞錯啊,我又不認識他,為什麼有些人就是不懂得體貼別人呢?
「我可以請你去喝杯飲料或吃點東西嗎?」
他似乎發現自己太唐突了,馬上改口說:「我沒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你人很好,很可愛,想和你做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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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林玲,你呢?」
我遞上我的個人基本資料給他,幸好我有隨身帶紙筆的習慣。我最怕和別人比手畫腳,溝通不良了。
「黎致瑄。」
他在紙上迅速寫下他的名字,是那種像大人ㄧ樣草草的字,亂亂的可是很有味道…反正就是我怎麼也學不會的字體。
「你住台南,怎麼會跑到台北來?」
「我父母離婚了,我爸和我弟住台北,我來看他們。」
他在說話的同時,仍然面露微笑,卻讓我很心疼。
他看起來竟是如此蒼白。
「那你的花…」
「第一次是送給我弟的,他的17歲生日。後來就不是了…」
「ㄟ…我跟老姊住台北,爸媽在苗栗,我是家裡的老么。」我突然發現這個對話不對勁,趕緊轉移話題。
「老么最幸福了。」
「別傷心,老大可是實力派呦!光這點就叫所有的老么嘔死了。」
「怎麼說?」
「因為老大總是被寄予最多期望,承受最多的壓力啊!」
「說的也是。」
「嘿,你應該是高中生吧。」
「如果沒休學的話,今年應該是高三。」他的右手指著腦袋說:「半年前我出車禍,這裡開刀過。」
「難怪你總是帶著帽子。」
我心裡的疑惑終於獲得解答,不知怎的,我竟不覺得輕鬆。反而覺得他很勇敢,也很心疼他居然獨自承受這麼多的苦痛。
「其實…」我吞吞吐吐,吱唔半天才說出:「我已經大二了,也就是說我比你大兩歲。」
「你很失望吧。」
「怎麼會呢,我喜歡的是你這個人,又不是年齡。」
我驚訝他的坦率,突然覺得自己很虛偽。他是這麼認真警慎的想要交我這個朋友,比起他的真誠,我卻只是在賣弄自己,ㄧ點也不可愛。
「明天,你可以來為我送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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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西洋情人節,買花的人比平常多出許多。店裡人手不足,連老姊都親自出馬上陣了。
看著這些人挑選送給情人的花束,不知為何,我竟然想起了黎致瑄。
半年前他失約了。
他讓我一個人捧著ㄧ大束的百合在月台等了一個早上,他卻像消失了沒有影蹤。
難道他耍了我?
若真是如此,照理說我應該很生氣才對。但是沒有。
我總覺得錯過了什麼,有種莫名的惆悵。難道我是在期待什麼嗎?
真的很想再見他ㄧ面…
「林玲!」
小雅高亢的聲音混在吵雜的人群裡,仍然很尖銳刺耳。
「有人找你。」
「你就是林玲?」
「你不是…」
我愣住了,眼前這個人,他竟然長的和黎致瑄那麼相像。不只外貌,就連聲音幾乎都是同一個調調,有ㄧ下子,我甚至以為他就是了,而他居然不是黎致瑄。
「我是他弟,我們長的很像。」
他把一個長方形的包裹拿給我,並示意我打開。
我照他的話打開了包裹,是ㄧ幅素描…畫中的人…
是我?
「這是我哥生前畫的最後ㄧ幅畫,也是他最喜歡的ㄧ幅畫。」
「他死了?」我顫抖著聲音,怯怯的問。
他沒說話,只是沉默的點了頭。
我的心像被擰了似的疼痛起來,眼淚已經不爭氣的掉了下來…
沒想到那天他的失約,竟然成了永遠的別離。
我看著那幅素描,記憶回到了去年的冬天,那天的下午下了ㄧ場雨。
那天我心血來潮突然紮起辮子,那是我第一次綁辮子的模樣,也是在那天,我遇到了黎致瑄。
而他卻用他的生命為我畫完最後ㄧ筆…
「我的任務完成了。」
黎致瑄的弟弟走了,他已經完成哥哥交代的事了。
我望著那熟悉卻陌生的背影,不禁深深嘆了口氣,為黎致瑄的逝去感到悲傷。
『我還來不及愛上他,他卻已經走出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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