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反壓迫、反歧視、與反剝削的人,回國這幾年,我對「正義」有了很多的感觸。過去談的多是水平的正義,在同一個平面上,如何分配有限資源的正義。但正義,也有垂直的正義,是不同世代間的資源分配。當上一個世代可以繼續「第三春」時,現代許多年輕人,連「第一春」都還無蹤無影......................
許多年來,除了每個月固定閱讀中英文法學期刊外,我一直維持著每個月看十本以上非法學雜誌、十本以上非法學書籍的習慣,在出國期間亦然。回國後時間被切割的零碎,我在高鐵上、在台鐵上、在咖啡館、在無聊的會議上、在等人等車時、我帶著我的功課,閱讀。
因為廣泛閱讀,我透過文字,認識法學外的人、事、物,走遍作者走過的城鄉,遇見作者遇見的對象。
這些年,在小說散文的類群中,我特別欣賞幾位中生代的作家,胡晴舫、章緣、張惠菁、柯裕棻、賴香凝、鍾怡雯。這一群女性的、平均約40歲上下的小說散文家(據可查到的資料,最年長為章緣、最年輕應該是張惠菁),有的具有學術研究者的雙重身份(如在大學任教的柯裕棻、鍾怡雯,做台灣文學研究的賴香凝),有的在世界各地遊走觀察(如胡晴舫、章緣、張惠菁),他們帶著我的眼光,一個台灣女性、知識份子在全球化下看到的種種現狀。共通點則是,這些人都有異國他鄉的經驗,(章緣─台灣美國上海與北京,柯裕棻─台灣美國,賴香凝─台灣日本,張惠菁─台灣美國中國英國,胡晴舫─台灣香港北京東京上海、鍾怡雯─馬來西亞台灣),都有過專職作家以外的身份但又與學術高度相關,(胡晴舫─出版,賴香凝─文化研究員,柯裕棻和鍾怡雯─教授)又與我處於同一世代,見證過台灣民主化的過程、亂象、收穫、與困惑。看他們的書籍,就像世界在我指尖翻動。
因之,當我透過管道邀請到胡晴舫來科法所談她的新書與全球化下的成長和認同時,作為一個讀者、我心裡的雀躍是難以言喻的。在看晴舫的新書─我這一代人─時,我心裡五味雜陳,很是激動。這樣的激動,在前陣子她來演講的對談中完全併發出來。晴舫很客氣的說比較希望對談的形式,我就在對談中,對於我這一代人與世代正義的問題,爆發出我積壓很久情緒。
作為一個對反壓迫、反歧視、與反剝削有深刻反省與堅持的人,又是學術界人,回國這幾年,我對於「正義」有了很多的感觸。過去講正義,多談的是水平的正義,在同一個平面上,族群、階級、性別、國籍,如何分配有限資源,如何濟弱扶傾的正義。但正義,也有垂直的正義,是不同世代間的資源分配。當上一個世代可以繼續「第三春」時,現代許多年輕人,連「第一春」都還無蹤無影。
2005年,我進入台灣學界,該年可謂台灣學界黑暗期的降臨,六年條款、點數制,過去「悠遊式」的學者不復存焉,「百大」、「五年五百億」、「頂大」,紛紛出籠,各校受內外之壓力,無不將此壓力轉嫁於年輕的新進學者身上,要求績效發表,年輕學者被要求大量產出,以便在各類績效評比上,維持學校的門面和財源。進學界五年來,我看到許多令人尊敬的長者,或貢獻教育,或仍繼續研究,令人感佩的是他們對後輩包容提攜,以及時時將台灣放在心上,希望促進台灣國際競爭力的格局。但遺憾的是,我確實也看過令人無言的長者,坐擁最多的學術資源,但不事生產,刁難後輩,更糟糕的是,沒有關懷國家社會的理念或行動,以在大宅門裡制訂規則、折磨年輕人為樂。
我不知道我老來會如何?但每每看到這樣令人不齒的圖像,我便再次警惕自己並告誡陳大牛,我們可千萬千萬不要變成這種德行。
對學生,對晚輩,我永遠的態度是: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
我的學生們,一就業面臨的是對岸十幾億的人口作為競爭者,這豈是我們上一輩所能想像的壓力?老一輩的名人們,說現在的學生是草莓,我總是反駁。早年的人吃的是生理上、物質上的辛苦,但這一代的孩子,受的是心理上、精神上的辛苦,要比抗壓力,誰贏誰輸還不知道呢!
那些名人們如長成於現代,有沒有工作都還難說,遑論現在可拿著優厚的退休金,或轉任或入閣,或四處演講成為社會導師?說真的,實在該知足感恩了,不要再隨意批評年輕人沒有理想,不能吃苦。在電子化下,我一個下午要處理、能處理的公文、要回的信件,要準備的教材,可能是我父母就業時一個星期的份量了。要真心體會年輕一代的辛苦和壓力,才能和他們一起在這個年代,開出一條道路。否則台灣的未來又該在哪裡?
至於我自己,讓我能繼續在學術巨塔裡堅持下去,靠的就是下面幾點:
第一、典範。在這種普遍性的世代不正義下,我仍看得到典範。雖然有限,但每每看到,就令人感動,就令人覺得,有為者、亦若是。
第二、能動性。從來,就是我選擇這個工作,而不是工作在選擇我。我可以隨時移動,便不受制於工作。久未執業,但我知道我仍是適格而優秀的實務者,我今日所研究的領域,在實務上有相當大的發揮空間,訴訟非訟、當編輯或轉任檢察官法官,不論做什麼,我都可以勝任,我都可以用不同的身份貢獻法學的發展。
第三、我的學生。他們聰明、肯學、抗壓、有創意。面對競爭,他們努力充實自己,面對強者,他們不卑,面對弱勢,他們不亢。我深深以我的學生為榮,他們是台灣的希望。為他們,我願意繼續在教育裡自燃。
第四、我的家人。我的父母、陳大牛、包包。他們愛我、無條件、無期限。他們是我的「底」,不管多艱辛,有他們,我就不怕。
春去秋來、世代更迭,落紅化做春泥是為了護花。今日的一切,不過是明日創新的奠基。每一代人,都該想想自己要留下什麼樣的典範給下一代?學術界是這樣,放眼世界又何嘗不然?以此警惕並勉勵自己。請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