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實在是男人看女人的經典了,再沒有見過任何一段文字,能比「娶了那紅的,久了紅的就變成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那白的,久了白的變成了一粒飯瘩子,而紅的卻仍是心口的一粒硃砂痣」來的一針見血又痛快淋漓。
現代作家陳文玲,則是寫了「多桑與紅玫瑰」,是作者在母親去世後,用訪談母親親友的方式,回溯紅玫瑰般母親的一生。作者的母親是一位傳統觀念裡的「壞女人」,做過舞女,男友無數,正式結婚三次,同居多次,開過摸摸茶店,做過應召站長。這樣的一個女子,無一技之長,卻能行騙天下,四處周轉,吃好穿好用好一生,對朋友「阿沙力」,對子女用暴飲暴食式的關懷寵溺,當作者問所有的人到底母親最愛的人是誰時,被訪談的對象倒是眾口一聲:「妳媽媽最愛錢!」
在「多桑與紅玫瑰」這本書裡,其實我最欣賞的,是南方朔寫的前言。在看南方朔的前言「蜉斿女子的人生」時,我想到的電影是:Dangerous Beauty,中文翻成「絕代寵妓」。
中文其實翻得還不夠好,因為這部電影講的是威尼斯在中古世紀時的女詩人/寵妓,維諾妮卡的傳奇。在中古世紀女人不能上圖書館,受教育,但維諾妮卡因是寵妓,遂得以接觸各類知識,學習藝術詩文,她的才華驚世,連法國國王都為之傾倒,一度被譽為威尼斯的國寶(national assets) 。然而後來黑死病橫行,人們需要找一個譴責的對象,維諾妮卡的才華和豔麗,便成為社會指控的對象,教廷指控她為女巫,行巫術致使疫情散播。她在審判中慷慨陳詞,無所畏懼,堅持不會她的寵妓行為道歉或懺悔。最後教廷被說服,加上威尼斯政權的不支持教廷,維諾妮卡獲得釋放。
我之所以想到這部電影,是因為逸脫了傳統白玫瑰那種好妻子好女人的形象,紅玫瑰類的女人,總是給男人極大的威脅感,縱使是美,也美得危險。當維諾妮卡力抗教廷時,教廷的代表說:「你們看,看看這個女人的能量和意志力,這是多麼可怕啊!」這種對女性能力的恐慌,才是dangerous beauty 中dangerous的含意。
不要以為只有紅玫瑰有能力,白玫瑰類的女人所表現出來的能力,其實也是很可觀的。白玫瑰類女子的代表是「風中緋櫻」裡敘事的初子,是日本劇裡的阿信,是「家」裡面張美瑤飾演的婆婆,是「活著」裡面經歷大悲大苦、鞏俐演的「家珍」。他們或無豔麗的容貌,無高等教育、也不會吟詩作詞,但是,當男人遇到挫折,一蹶不振或選擇逃避時,不慌不忙擔起一家生計的是她們,她們像荒漠裡的植物,有超強的適應力和韌性,一點點水,她們就可以繼續活下去。
男人要的,大概就是這兩種女子的混合體,既然沒有這種三位一體的人,那麼,紅玫瑰來作情婦,白玫瑰來作妻子,是最好的安排。
說穿了,這種分類是男人的自私,因為恩與義就等於苦與難,需要一個白玫瑰般的妻子同來分擔;至於情與愛,那是樂與歡,當然需要一個知情識趣的女子來共享。這便是傳統「好女人」與「壞女人」,「良家婦女」與「非良家婦女」的區別。總是這麼區別著,但是又總是兩者都存在數千年的原因。在維諾妮卡的時代,在舊時的中國,女人你只能兩種選一種,紅玫瑰絕不是作妻子的好料,白玫瑰也別想留住丈夫不去青樓尋歡作樂。
這種因男人的期待和需要所做的女性分類,在現在,是不是該重新反省呢?
一個實質公平的社會,女性不再需要當寵妓,就可以受教育,可以經濟獨立、可以在事業上追求自我的成就感。然而,那潛藏在男性心底的不安全感,是否真的消失了呢?當女性開始成長時,開始試圖打破這種紅白玫瑰的分野時,男性的態度又是如何呢?
這幾年因為出國唸書,有機會和不同文化階級種族的男性接觸,中外老少,據我的觀察,十之八九,對於這種分野的打破,一邊心底發毛,一邊又怕被說是沙豬故而強作開明狀(這個,談話超過十分鐘就可以知道啦,瞞不住的)。
就像布魯斯在談教育改革時說的,要既得利益者放棄利益自我改革,是很困難的,只有靠內部的衝撞和外部機制的改變(如法律或政策),才能使有權力的人願意釋放權力與弱者,性別正義的追求也是如此。問題是,除了男性,女性自己對於打破紅白玫瑰的分野的意願有多大?還是,有時下意識的,仍是把自己往這兩種既定的形象裡套呢?如果要男人能夠尊重,我們自己,也要對自己愛惜、重視、努力培養自己的能力,而不是將男人的評價做為評價自己的唯一準則啊!
當然,我並不是說,所有的男人都是一個樣,我也遇過並不把我往紅白玫瑰裡套的男人(當然,我有自知之明啦,如果回到中世紀,我顯然可能被歸到可怕的紅玫瑰類,而不是宜室宜家的白玫瑰)。這兩個男人,一個是我的父親,一個是我的丈夫。
我的父親一直到我結婚前,從來沒有對我說過:女生就應該如何如何這種話。他常說的是:「人」要有一技之長、要自立、要成長、要記得社會國家的栽培,要努力回饋。沒有過早被定入性別的框架,那是我成長的幸運。
我的丈夫陳大牛,不知他是放棄了還是無能為力,總之,對我給予極大程度的自由和尊重。雖然我知道他沒有完全消除對紅白玫瑰的渴望,但是以他的年紀可以做到這樣,也算是難能可貴了。
我如果今天,能有一點點成就,或者將來能為性別作一些貢獻,我想,最要感激的,就是身邊這兩個原本屬於既得利益族群的男人,願意下放權力和利益,且不以我的奇言怪行為dangerous,甚或鼓勵我去替弱勢的人去爭取。我想在未來,除了提高女性的自覺之外,我還有一項重要的工作,就是多培養像這兩個男人一樣的男性吧!
希望有一天,在台灣的社會裡,性別可以有各種豐富的形貌,不只紅色或白色,更重要的,不只是玫瑰更不只能是花而已。我們可以是雛菊、是百合、是天堂鳥,我們也可以是小草、是樟樹、是灌木、是勁松、是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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