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日照一天比一天漫长。
阳光在墙上打出手影。岁月慢慢过去。
他们说每一年的三月是这一年里最美好的日子。绿色渐次软化着世界的每一个棱角。
所以,每一年的这个季节,我都喜欢在街上双手插进口袋里闲晃,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心里充满了卑微的幸福感。
小四啊,有一天,你一定会觉得,活着真好。
To:十九岁的小四
你收到我的这封信的时候,应该是刚刚结束晚自习回到住的地方吧。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是在一条狭窄的马路边的一栋五层高的小楼。有着老旧的外表,红色的砖墙,以及爬满整面朝南墙壁的爬山虎藤蔓。你应该会在楼下打开信箱,左手提着书包,右手拿着一罐冰可乐,然后用嘴咬着信封,快速地上楼。
又是三月了。我也忘记了在上海我到底度过了多少个三月。
上海的春天总是来得很快。就像前几天还在下雪,而一转眼,就可以穿着薄毛衣牛仔裤躺在草地上晒太阳了。你也应该很喜欢这样的日子吧。我记得你以前有时也会和朋友一起旷掉枯燥的数学课,然后在学校的湖边那块绿地上,躺着看天。那时的一些傻问题,比如“三年后的自己在做什么呢?”或者“我未来的理想是……”这样的一些问题,就和当年的那些绿草一样,洋溢着幼稚而美好的生命力。
没有经过这个世界的浸染而带上斑驳的噪点。
那个时候你总是在和朋友打赌,猜钢琴教室里弹琴的人是男生还是女生。这样琐碎而无关紧要的问题都可以成为生活中很重要的事情,这是你几年之后所无法想象的。
昨天晚上梦见了你。
梦里城市滔天大水。无数大大小小的水流从城市表面漫过。所有的人都顶着滂沱的雨水匆忙地逃窜着。我坐在路边咖啡厅里一个靠近落地窗的位置等你。窗外闪电时而照亮漆黑的夜。
地面像是镜子般地反着光。
后来我看到你。从一辆公交车上下来。有意思的是,你下车后,还湿淋淋地站在马路边上,朝着远去的公交车鞠了个躬,显得又礼貌又很可笑。
你坐在我对面的时候显得很忐忑,湿漉漉的头发往下滴着水,你胡乱地拨了拨被淋湿的头发。也看不清楚你的表情,我也不知道你是否可以认得我。
你小心地喝着水。然后环顾着这个咖啡厅。
然后你说:请问……
我翻身拉开窗帘。窗外是浓厚的夜色。
在这样一个沉睡的世界里,大部分人都睡着,很少的人醒着。醒着的那些人,睁着眼睛在想什么呢?
说来也很可笑。我现在经常半夜三点穿好衣服然后步行穿越一整个小区,去大门口的二十四小时超市买东西。有时候是几杯酸奶,有时候是一份便当,有时候我甚至会无聊地买一份当天已经过期的报纸。郁郁寡欢却也兴致盎然。沿路听得到人工制造的虫声、蛙鸣声、流水声。
但是,小四。你要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这些声音来自隐藏在草丛中的人工电子喇叭。就像我们可以靠吞镇静剂来获得安宁,靠酒精来制造兴奋,靠安眠药来制造睡眠。可是,这些都不是生活的本身,他们是人类用化学物质制造出的幻觉。
所以那一天我的一个朋友对我说,你现在很多时候都活在真实的幻觉里面。那个时候我以为他是在同情我,可是,他马上补了一句:“真羡慕你啊,好开心。”
小四,你知道吗,就是因为这样,我日渐失去了对时下生活的判断力。幸福被模糊了界限,剩下毛茸茸的轮廓。于是也就感受不到了痛苦。
当你活在被越来越多的人羡慕的生活中时,你也会渐渐地暗示自己: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忍受的。
当你活在被人羡慕的流质里,你也就失去了抱怨的权利。
买完东西后,我就慢慢地重新走回去。
小区的路灯每十米一个。于是就会在黑暗、光明、黑暗里重复前进。
像极了我们每个人都在跋涉着的充满隐喻的人生。
之后我发现,人在这样安静而又黑暗的环境里,心情会变得格外清澈而透明,很多以前没办法想明白的事情,都可以在这种时候想明白。而在想明白的那一刹那,是突然的轻松,抑或巨大的沮丧。
我也不知道这样讲你明不明白。因为我也忘记了十九岁的你,到底有没有这么多在黑夜里独自漫步的日子。
写完这封信的时候,天又重新亮起来了。
发件人:不详
To:发件人不详
收到你的信很意外,因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可是感觉上你又知道我很多很多的事情。
就像你的信的开头那样,我正好上完晚自习,然后在租住的楼下,看到信箱里你的信件。你甚至猜对了我会因为拿着可乐而习惯性地把信封叼在嘴上。
我不善于写信,所以我也不知道该在信里对你说一些什么。
我现在生活很好,只是每天有太多的功课让我头皮有点发麻。每一天老师都会发下很多散发着新鲜油墨味道的印刷试卷。厚厚的试卷夹差不多每隔十天就需要更换一次。我现在的书架上已经堆了差不多有十七个试卷夹了。好在它们很便宜,我在学校门口买的,两块钱一个。
我喜欢白色,所以这十七个试卷夹我都选择了透明的白色。看着这些塑料夹整齐地放在书架上的时候,我虽然也会暗暗吃惊,但是,却也会有一种混杂着辛酸的成就感。
我甚至曾经有过那么一些带着诗意的联想,感觉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岁月,就是记录在这些散发着油墨味道的试卷上,一页一页地,推进着生命的前行。在复杂的方程式里,在虚拟时态里,在立体几何的辅助线里,我一天一天地变成和昨天不一样的大人。
大人。在我写下这两个字的时候我觉得有那么一瞬间我脑海里是一片空白。
有时候我也很烦。每天早上六点就需要起床。虽然我在高三可是因为没有住校所以不需要参加如同人间炼狱般的晨跑。但每天六点半的早自习还是雷打不动。
每天都像是刚刚躺下去,翻了一个身,稍微闭上眼,然后闹钟就响了。外面的天泛出浅紫色的灰,然后变成蓝色,再变成橙色,最后就是红色的云朵从天边燃烧起来。窗外有很多的鸽子扑扇着翅膀朝天空飞去的声音。
看到你在半夜也无法睡着,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你。
我没有在半夜那么晚的时候出去过。只是有时候在晚自习下课后,我会去操场慢慢地跑两圈。学校跑道边的草,每到夏天就会发疯一样地生长。在夜风里,弥漫出浓郁的草汁的味道。围绕跑道的路灯将操场分割成不同的明暗的区域。只是我没有你那么多的联想,看到你将那些明暗交替的过程比喻成我们艰难的人生,突然就很敬佩你。
发件人:小四
五月。日光照在皮肤上激荡起热度。
脸庞在与天空的对峙里渐渐变得潮红。混杂着泪水。模糊了理想的轨迹。
那些飞过去的,是年轻的灰烬。
与青春里无尽的,赞美诗篇。
小四,终有一天,你会变得很勇敢,勇敢到可以将那些狂风中的怒吼,听成是对你赞美的变奏。
To:十九岁的小四
我度过了很特别的一天。
这整整的一天里,我没有跟别人说过话,没有与别人打过交道。我过了一个孤独的一个人的二十四小时。
下午醒来的时候天空很灰,空气里浮着大把大把的水汽。
空调在头顶上嗡嗡地运转着,玻璃窗上凝结了很多的水珠。
我起床,安静地刷牙洗脸,穿好衣服坐在客厅里发呆。电视里各种人物闹来闹去,主持人滔滔不绝,明星虚假地微笑,今天股票升了多少,昨天房价跌到谷底。娱乐版谁又上了头条,谁又拿到了票房第一。我看着嗡嗡作响的电视,觉得这个世界好吵好吵。
不过小四,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很吵很吵的。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就只好选择去听自己想听的东西。这个世界上,愿意听我们说话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所以,当你还年轻的时候,你就尽情地说话吧,当你长大之后你想要说话的时候,你就说给自己听。或者如果实在不想说,就一直放在心里。
无论如何,不要像现在的我,说着各种好听的话,在心里流着难看的血。
傍晚的时候夜幕降临得很快。
我换了件有兜帽的运动衫出了门。没走几步就下起了雨。
小四,我记得以前的你很喜欢下雨的天气,你总是站在下雨的屋檐下面,看着屋檐之外大雨滂沱的世界:消失了飞鸟的天空,逃窜的人群,留下了干净的大地,飞溅的水花,漫延的水流,提着裙子奔跑的女生,在篮球架下孤单打球的被雨水淋湿全身的男生。你在日记里写过,下雨的时候,世界就会变得安静。所有的生命都像是一起沉到了湖底。
可是每到下雨的时候,我的心情就会很糟。因为我看到每一个人脸上挂着的雨水都像是泪水;我看到每一个奔跑的人都觉得他们是在逃亡;我看到昏暗的天空就觉得是世界末日。这样阴暗的心理,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滋长在心底。而终有一日我发现它们的时候,它们已经是参天的大树,不可摇撼。
那些长在内心里的茂密的森林,阳光照不进,青苔覆盖着黑色的土壤。
我也忘记了究竟在什么时候,倔强而固执的自己,就那样负气地背好自己的小行囊,朝着暗无天日的森林里走去。
那一刻甚至微微地觉得,自己再也不会从森林里走出来了。
大街上的行人很少很少,地面湿漉漉地反射着耀眼的霓虹光芒,像是一地化开的脏脏的油彩。
我在路边一家寿司店里吃了晚饭。店里很冷清,没有几个客人,白色的光将大堂照得很亮,也很冷。
十二点左右我决定回家。回家的路上路过一家很大的电玩城。我进去玩了两个小时。
整座三层楼的电玩城里几乎只有我一个人。
我突然就觉得自己像一个伟大的国王,无论是射击那些从天空呼啸而过的战机,还是与丛林中的恐龙奋战,抑或挑战着古堡中的那些僵尸,我都觉得自己像一个了不起的英雄。
小四,我突然想起你十九岁的时候最喜欢的一支乐队“麦田守望者”,他们的那首《英雄》里的歌词,就像我凌晨独自游荡在电玩城的序曲:
“忽然间,雷声轰鸣,忽然大雨落下。
“模糊了手中宝剑,淹没我盔甲。
“梦里的雨,下不停,一半冰冷一半透明。
“像那天,如梦一样,我的英雄他哭不停。忽然间,转头睡去,再也叫不醒。”
小四,只有当你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你才能够看到最真实的自己。但是……你不会喜欢这样的自己的。因为在这样孤单的世界里,你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扮演,所有的面具,都因为你自己与自己的对峙,而分崩离析。
剩下的,就只有那个你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不愿意面对的,懦弱的悲伤的自己。
也只有你自己,才是可以将悲伤展示给他看的唯一的人。
因为我忘记了是谁说过的,悲伤只是把插在心口的匕首,拔下来给人看,也只不过溅别人一身血罢了。
附:二重身是心理学上的一种现象,指在现实生活中自己看见自己。出现二重身的人,往往有很严重的心理疾病,都会以死亡告终。
《岛•瑞雷克》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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