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拜倫、韓波、王爾德到佛斯特,地中海一代如義大利、希臘、北非等地,一直深深吸引著西方同志作家。它扮演著偉大作品的靈感來源,也被世人理解為同性戀者真正的精神故鄉與放逐出路。它既是一個地理名詞,也是一個歷史名詞,更是一個西方同性愛慾的集體名詞。
湯瑪斯曼的《魂斷威尼斯》
地中海,是古代希臘、羅馬的地域,民間仍留傳當時對同性愛包容的古風,加上這兒氣候暖和,以及充滿異國情趣的年輕男色,從十八世紀中葉到本世紀中葉,跨越二百年期間,因而一直是同性戀文學寫作、藝術創作的中心主題。許多人不辭千里到此一遊,甚至長住下來,在這座南歐的人間天堂,找尋同性愛欲的靈感,地中海一律沒有讓他們敗興而返。
有「現代考古學之父」美譽的德國學者溫凱爾曼(Johann J. Winckelmann),在十八世紀時,列舉了四十位同志作家的生活和作品,從浪漫派詩人拜倫以降,到王爾德、艾許伍德、佛斯特等人,一一檢證他們和地中海地緣糾葛的關連。在全球同性戀者(特別是西方)心目中佔有極重要地位的「地中海情欲」,因而得以驗明正身。
地中海一帶的男性,具有橄欖似的棕色肌膚、深沉的眼瞳和頭髮,有的也許還加上陽剛,毛髮茂密,確實歷來是許多同性戀者在看待男性之美時的理想原型。在多種媒體上,北歐男子追尋南歐男孩的印象,可說一再重複,湯瑪斯曼的《魂斷威尼斯》是最顯著的例子,書中的主角為一位中年(五十五歲)男子德國作家阿契巴德,他始終在找尋一位「英雄的新型」,總算給他在威尼斯的海邊覓獲一位溫柔年輕的神旄一位叫做達秋的貴族青年。
在這部膾炙人口的小說裡,阿契巴德代表北方值得尊崇的智識與成就,達秋(儘管他被安排是一頭金髮的波蘭裔)代表南方令人怦然心動的靈敏與感性,阿契巴德認為,達秋的面貌讓他想起了希臘雕像的完美。曾根據這本原著拍攝成同名電影的導演維斯康堤指出,達秋的角色,象徵著「在阿契巴德生命中猶如磁極的一道吸力,代表一股真正的生命力量,與阿契巴德原先那種堅硬、知識系統完全相反」。
這種南方的、自然的、感覺的特質,正是地中海型男子的魅力所在。而以上的情節不唯小說、電影使然,在現實生活中,湯瑪斯曼於一九一一年在威尼斯附近的里度海灘,就真的邂逅了一名俊美的青年,「臉龐融和了美麗與傻氣,看起來簡直就像古典的神像輪廓」這段親身遭遇,因此啟發了他日後寫出遭遇雷同的《魂斷威尼斯》。
維斯康堤年輕時,出身米蘭世家,漂亮又多金,常有女性展開瘋狂追求。但他「心有旁騖」,其中深深著迷的是一位身材健美的攝影師,義大利裔青年。原來,從文學、電影到現實生活,兩人不折不扣也是地中海情欲的耽溺者。
拜倫的《希臘牧羊童》
地中海情欲,最早期的耽溺者應推詩人拜倫(Lord Byron , 1788-1824),從他之後,英國紳士景從成風。根據福薛爾(Paul Fussell)《出國:大戰期間英國文學中的旅行主題》(Aboard : British Literary Traveling between the Wars)指出:「若把現代英國對地中海沿岸悠然嚮往的歷史,整個描繪出來的話,實際上,即是在觀覽一部現代的英國文學。地中海,是『南方』這個概念的範本,而一提及南方,英國很難有人的脈搏不因此加快。」
這種情形,對英國境內的同性戀者來說,尤其如此。因為當時,同性戀行為在英國仍遭受強大迫害(一八六O年之前,依據英國法律,同性戀可審判為死刑)。許多英國同性戀者因而被迫自我放逐,或潛逃出境,四季暖和的地中海沿岸,無疑成為最佳的選擇。曾因同性戀顧慮而遷居瑞士,並多次赴地中海一帶遊歷的拜倫,就是其中知名度最高的一位。
歷史記載,拜倫應算是雙性戀者,他在男、女兩個世界裡悠遊自得,一方面和英國以及歐陸的諸多女性纏綿,甚至包括與他同父異母的妹妹傳出一段情,花名在外。另一方面,他早在劍橋時期,就對幾位校園裡的同性伙伴垂青,並且在詩文裡,將心目中戀慕的人兒,從「他」換成女性代名詞的「她」,大大抒發情意。
如同當年的知識份子,拜倫能閱覽希臘文、拉丁文,精通古典文學,他對古代希臘風情悠悠神往。所以,當他前往希臘渡假時,特地到傳說中天神宙斯攫擄美少年加尼美德的愛達山一遊,還下了評語:「噢,現在的牧羊童,都不怎麼像當年的加尼美德了。」
話雖如此,但拜倫仍然很快發現了年輕俊美的同伴。一八O九年,他初遇了一位坐在馬背上,穿著希臘服飾,美妙的捲髮垂綁在結實背後的年輕男子。從此兩人經常一塊旅行,拜倫的迷戀逐漸深不可拔,「我發現一生中,從來沒有感到這麼辛苦在試著討好另一個人」。
但由於這位男孩的反覆無常,拜倫飽受折磨,感情遂告破滅。後來他在雅典一所修道院,遇見了十五歲的男孩尼哥洛,才得以展開了一段為時較長的同性情誼關係。尼哥洛具有希臘和義大利血統,他和拜倫連袂四處遊歷,教他講義大利話,兩人的情份建立在肉體和心靈的雙層基礎上。
一八二三年,拜倫重返希臘,他對這塊地域的吸引力,包括對文化的孺慕、對青春男孩的動心,使他燃起了政治熱情,全力投身這個國家的獨立運動。此時,他結識了一位叫做路卡斯的少年,詩人因此把對少年的愛鑲崁進一首題名為「今天我邁入三十六歲」,運用了加尼美德的譬喻典故抒情一番。
拜倫先後與數名地中海沿岸男孩建立情誼,確實灌注了他寫詩的靈感,因此成為英國文學裡的一份特殊之愛的象徵符號,啟蒙了以後像他一樣的男性同胞,萌生赴海外找尋同性愛欲的念頭。
王爾德的《格雷的畫像》
拜倫之後,英國的「頭號同志」王爾德,也與地中海情欲迸出了熱烈火花。王爾德也是一名古典文學家,且擅於翻譯希臘詩,早在當學生時,就對義大利的文化相當熟稔。大學時代,他還趁假期第一次出遊拜訪義大利、希臘。從此,「回到地中海」,對王爾德而言,猶如回返古典的文藝(或者更精準地說,也涵蓋了情欲)世界,後來他寫出許多的詩,均以義大利文、希臘文題寫名稱,以資誌念。
暗示地中海的旨趣,出現在王爾德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作品《格雷的畫像》。英俊的青年格雷被心儀他的畫家繪成畫像,全書充滿了自戀、誘惑情境、十足露骨的同性欲望,角色的安排,囊括了希臘和羅馬時代的重要同性戀人物,如:羅馬帝王哈德里安(Hadrian)和他的青年愛人安提紐(Antinous)、柏拉圖、加尼美德、傳奇英雄阿奇里斯(Achilles)、羅馬皇帝杜米遜(Domitian)和喀利古拉(Caligula),甚至連主人翁格雷都是羅馬神話?赫赫有名的納西瑟斯之化身,美麗絕倫,卻沒有什麼大腦,而且只和自己戀愛。不過,對書中那位畫家來說,他認為格雷賦予了「希臘完美靈魂」的具體外形,承認把他畫成阿宕尼斯、安提紐、納西瑟斯等綜合體。
王爾德因與貴族青年道格拉斯(Alfred Douglas)的同性戀行為,而被審判入獄,從事苦役。出獄後,他一度前往義大利居住,向他心中的那幅「格雷的畫像」靠近。
佛斯特的《墨利斯的情人》
寫出《墨利斯的情人》(Maurice)的佛斯特(E. M. Foster, 1879-1970),同樣的把義大利當作他文化上、性愛上的雙重泊靠站。希臘則被他稱之為「我私人的感情根據地」,這份耽溺,其實在佛斯特的年輕時代已見端倪。當時,他經常前往大英博物館欣賞希臘雕像,並由於屢被它們輕易撩起了內在的同性情欲,而苦惱不堪。
一九一O年,在倫敦圖書館內,佛斯特看到一本書,裡面的一幅畫讓他大受震動。畫中有兩位英俊的男孩(希臘神話的人物),互相環臂而擁。他後來旅行義大利,整個人遭她的美麗、自由擄獲了,他發現在這兒,凡是在英國被禁止的事,好像都解禁了。在一份草稿上,佛斯特寫道:「如果你人在倫敦,當望出窗外,你會聽見所有的人都在對彼此說『不』、『不』(naow);可是在這裡,你只會聽到人們說『對啊』、『好啊』(si)─正是這個美好國度說『是』的方法。」
佛斯特對義大利果真情有獨鍾,使他後來在劍橋和倫敦各大學演講,都以義大利的歷史、文化、藝術為題。他甚且將兩部小說、數篇短篇故事的場景設置於義大利,包括他生平的第一部小說《天使害怕行經之地》(Where Angels Fear to Tread)。
一九一三年寫作的《墨利斯的情人》,更是具體而微解釋了作家心中的「地中海情結」。主角墨利斯經由閱讀源自希臘的古典作品,去釋放他對同性的禁忌之愛,後來在劍橋讀書時,遇見了同班同學克萊,對方也嗜讀古典文物,特別是柏拉圖作品,他無法忘懷第一次讀到柏氏《菲德拉斯》(Phaedrus)的悸動。
他們兩人因相知陷入了情網,並於就讀劍橋的最後一年裡,一塊到義大利旅行,可是當要轉往希臘之前,墨利斯卻因把這個國家聯想到病態和死亡,忍心拒絕陪同,克萊只好獨自渡海,奔赴他夢想已久的希臘(墨利斯回憶說,無論克萊有什麼計劃、打網球或閑聊時,希臘總會闖入他們的談話間,所以久而久之,墨利斯簡直一聽見希臘兩字,就引起近乎憎恨的反感)。
克萊隻身到希臘,在這個人類同性愛的發源地,他卻體驗出自己「愛男人,也能夠愛女人」,並在山頂將墨利斯的來信撕碎了,發現不再愛這個昔日同窗。
佛斯特藉著克萊的經歷,寫出「希臘」這塊地理名詞、精神象徵,在人類情愛裡,具備何等重要的變化因素:「克萊坐在戴奧尼斯(Dionysus)劇場裡。幾百年來,陽光仍然普照這片大地,但舞台蕭條淒清了,觀眾席上也空寂無人。他看到夕陽中的荒蕪平原一望無際地連接海洋。這裡居住著眾神,居首位的是雅典娜,如果他願意,可以想像她完好無缺的雕像,閃爍在夕陽餘暉之中。她雖然是未曾生育的處女,但了解所有的男人。他多年來一直想來謝謝她,因為她使他從困境中解脫出來。
但是他看到的只有垂死的光芒,和已死的土地。不信教的他,沒有禱告,曉得過去和現在一樣無意義,只過是懦夫的避難所。他終於寫信給墨利斯了,他的信將飄洋過海抵達墨利斯的手中。『我沒有辦法不恢復正常』,信上這麼寫著。」
克萊歷經一趟希臘之行後,「回心轉意」恢復為異性戀者,擺脫了希臘的威脅與影響,就像對象徵同性愛欲的希臘,挨了一針,從此就免疫了;但同性戀者墨利斯,反而因為不敢正面迎接,仍維持遠遠躲著她的距離,所以內心始終與同性情欲膠著奮戰。
返回英國的克萊,拒絕與墨利斯重續舊緣。墨利斯再三向精神科醫生求援,宣告失敗,醫生診斷他為「天生同性戀傾向」,並說「我恐怕唯一能給你忠告是,搬去住在某些實施『拿破崙法典』(法國拿破崙執政時期創立的法條,對同性戀行為有明顯的寬容)的國家,例如說像法國或者義大利這些不把同性戀視為罪犯的地區。」
在這部著名的小說中,地中海的影子不時浮現,甚至成為救贖的可能,至少是同性戀人口逃離異性戀世界的烏托邦。
從拜倫到佛斯特,地中海一帶如義大利(拜倫的例子則是希臘)深深吸引著英國作家,經過一道身心的轉換,成為他們的文學作品,扮演靈感來源的地中海,也因此被世人理解是同性戀者真正的精神故鄉,在《墨利斯的情人》的醫生口中,以及在現實生活裡王爾德的放逐出路,地中海都是被擺在這個位置。它既是一個地理名詞,也是一個歷史名詞,但從某種意義來說,它更像一個西方同性愛欲的集體名詞。
地中海裸男常被用於男同志色情情詩選封面,該意象在男同志情慾文化中佔有重要地位。
而多數的地中海裸男攝影出自於威廉文格羅登(Wilhelm von Gloeden)之手,在攝影史上格羅登被視作極為重要的「裸體影像革新者」,主要指男性裸體。
從一看始,格羅登的作品就吸引住同性戀者的目光,例如第一批同性戀雜誌如《Die Schonheit》、《Der Eigene》、《Die Freundshaft》其即經常刊錄格羅登的攝影,並稱之為「理想男性美的典範」。直到七0、八0年代,他的作品更是大放異彩,重獲同性戀雜誌的喜愛,再度被大量複製為明信片,蔚為流行。
格羅登一生拍了超過三千張的少男攝影,經過二次大戰,只剩三分之一歷劫餘生,卻足夠讓後人賭物緬懷一個如夢的疆土。特別是對男同性戀者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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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佑生的地中海情慾
許佑生專欄 / 同志館 / 同性愛的心靈原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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