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有很多傳說,一如酉水的蜿蜒﹔曲曲折折,令人遐想。
在湘西邊城,暖暖日光下,曬了紫花布的衣褲或白布扣花圍裙。秋冬時,朗然入目的是黃泥的牆,烏黑的瓦,而那映照著黃泥牆,烏黑瓦的小溪流旁,住著擺渡的老船夫和他的孫女。
翠翠是老船夫的孫女,也是從文最喜歡的人,從文的雙親必須下田工作,所以,就將從文寄放在翠翠那。
翠翠在從文心中像個天上贈與的仙女姊姊,她不但會唱歌,會說故事,而且還會煎荷包蛋給他吃。
他們最常去的地方是城外的小森林,薄暮的空氣極為溫柔,大氣中搖盪著爛透了山果香味﹔有露水香味,有溪流香味,一切在變化著。翠翠常說葉子與草是精靈休息的地方,早上,小草垂著沾滿露水的頭,那是因為有精靈坐在上面,大自然中,到處都充滿了精靈。
他們常常一整天到處跑,到處玩,從早到晚。但是每當柔軟的月光把影子畫出一個清清朗朗的輪廓時,從文就不說話了。因為,只有在那時,翠翠姊會靜下來,身體靠近大梧桐樹,對頭上的月光心滿意足的微笑﹔好似月光是她的情郎,也正對她微笑。從文會坐在輕飄飄的草地上,望著翠翠那長髮散亂的美麗頭顱。小小的,尖尖的白臉,和月光相映相襯﹔小小年紀的從文總會發起傻誓:
「翠翠姊,等我長大,我要娶妳當新娘。我要用露珠精靈串一串珍珠送妳!」而翠翠則千篇一律的回答:
「呆從文,你才六歲耶!等你長大,翠翠姊豈不變老太婆了?」不等從文反駁,翠翠馬上張開了嘴巴,唯恐驚了月光,驚了露珠﹔輕輕的、輕輕的唱:
光應當藏在樹梢裡,
他應當藏在心房裡,
…………
從文迷迷糊糊夢到在森林裡與精靈們跳舞,把頭略略轉動了一下,撲鼻而來的只有溫香沾了蜂蜜似的味道。
有時,翠翠會講人們耳熟能詳的傳奇人物「劉三姐」的故事。
傳說中,劉三姐的歌喉好,像是虎尾草在小風中說夢那樣細細的響,容貌又不像是人間所應有的精緻模樣。她的好,造就了她獨立的個性,揚言誰能唱贏她,就嫁給誰。一名樵夫和她對唱了七天七夜,仍舊不分勝負,最後他們化成了兩塊黑石,成了永恆存在的悲劇。
每次講完,從文都問:
「翠翠姊、翠翠姊,妳那麼會唱山歌,可有人唱贏了妳?」翠翠總看著月光笑而不語。
從文的媽媽常對著一身泥巴,抱著從文回來的翠翠說:
「哪像個大人呀!都十八歲的大姑娘了,還那麼貪玩。」在充滿虎尾草風聲的間隙中,從文會聽見翠翠姊笑著回答:
「沈媽媽,趁現在多玩玩,過不久,當了新娘就不行了。」
新娘?從文嘴角帶著一絲笑意,在夢中,他拉著穿新娘服的翠翠姊,一路跑著,跑著。
翠翠熟習各種湘西的傳說,在說完『媚金、豹子與那羊』的故事後,翠翠望著從文的臉,說道:
「小從文呀!翠翠姊告訴你一個秘密,翠翠姊昨夜也得到一隻淨白小羊了喔!牠一身白的像隆冬的積雪,是個比豹子還棒的人送我的。」從文看著興奮狀態下的翠翠。故事中,媚金接受豹子的羊,表示一切都獻給他了,可是翠翠姊?從文不解又覺得她好陌生,他不喜歡這不熟悉的翠翠姊。
春天到了,大地甦醒了,桃花、杏花、竹子發起嫩芽﹔小鳥兒、小松鼠也從長長的冬眠中張開眼睛。迎接這神賜與的季節。
從文興高采烈的跑去翠翠家,「翠翠姊!有人娶新娘了,我們去看呀!好熱鬧呢!」鄉野間、稻田裡,人人都在傳著:「順順的兒子帶新娘回來了。」「也該是時候了,二老他有二……二十歲了吧!」也有著羨慕的語氣:「從城裡回來的,的確不一樣,看!怪時髦的。」「哪兒的話,二老本來就是咱們這的人中之豹呀!」「可不是!把城裡的漂亮小姐娶回來了,真行!」從文仰起小腦袋看著翠翠:「聽說二老帶回來的是個新式的摩登小姐耶!我們去看嘛!」翠翠輕輕扳開從文扯著裙角的手:
「你去看吧!我在這裡等你。」
小小年紀的從文並沒有想太多,如同那個年紀的小孩該做的事一樣,去看熱鬧了,獨留下翠翠望著天上的太陽,被雲慢慢遮住了光彩。
蝴蝶、蜜蜂都在辛勤的工作,空氣中充滿了欣欣向榮的味道。酉水流得更奔騰了,流過了擺渡的老船夫家。老船夫充滿歲月痕跡的橘子皮臉,近來是眉開眼笑,大大小小的恭喜聲幾乎踏平了那可憐的不勝負荷的小茅屋。相對之下,從文在家中,孤單得很。他怔怔的看著不遠處寂寞的渡船在溪流中,動了動身子,綁在木樁上的繩子,好像快鬆了,又像是要斷了,但誰會在乎呢?連渡船的主人,老船夫,都快離開這,進城去了。
從文望上了老半天,一個人走進了森林裡,一切的花草樹木都依然熟悉﹔可是每個精靈都不見了,大家感覺起來都沒有活力。從文走到大梧桐樹下,由於前一陣子剛下的雨,樹下的泥土異常鬆軟﹔他用腳踹了幾下,一雙鮮紅的鞋露了出來。紅色的鞋,咖啡色的泥土,相輔相成,好似天造地設一樣。從文想起和翠翠姊埋鞋時,還祈禱森林裡的精靈們,不要讓翠翠姊離開這裡,不要讓她到城裡去。去城裡要穿紅鞋,這樣,她就不敢出門了,翠翠姊說。
從文低下頭「騙人。」對森林裡的精靈說「騙人。」
「翠翠姊,被人帶走了。」
「被帶走了……」
遠處,酉水上飄揚著,鄰鎮大老來迎娶的樂聲。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