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早上,我繼續我的逃家生活。
我到處散散步,到了午餐時間,就胡亂吃著零食。依然對幾個小時前的夢記憶猶新,只是早已不再掉淚,但一想到,就好像有鐵槌打向我的心,或許我只是對心臟跳動的感覺變靈敏了,更貼近地感受我的內心。
我不自覺地走到一個施工地方,工人們正辛苦地架起鷹架、搬著磚塊、敲著鐵釘、推著手推車,汗水沒有一刻停過。我的爸爸是否也有做過工人?我不知道,但也不敢立刻否認。眼前這是棟將要建成房子,或許是要給新婚家庭要住的。
我佇足下來看著工人不止息地工作;看著他們吃著辛勞後美味的便當;看著他們收起工具,互相道再見,明天還要繼續工作,這種日子對他們來說,可能要持續好幾天。
眼看這時天空暗了,我回到廢墟,等待著第二個鬼魂。
此時,手機預定的鈴聲響起,我看著前方凝視,那麼一瞬間,好像過了幾世紀。
「你好。」
一位女人在我面前,年紀大約三十二歲,穿著大衣,圍著圍巾,表情卻相當悲傷,彷彿有說不盡的悲慘故事似的。
「來吧,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她牽著我的手,我們踏入了一個房間,中間坐著兩位夫妻,臉上皺著正在討論事情。我馬上就認出,這便是我的爸媽。爸媽的年紀似乎變年輕了、皺紋減少了、肚子消退了。原來,歲月真是一種慢性病。
「現在只籌到六千,還剩下兩天,四千塊要去哪裡找?」媽媽的語氣中帶點焦急。
「放心吧,交給我。」爸爸依然沉著的說道。
之後,畫面轉到大街上,看見爸爸發著傳單,試圖向每位路人釋出善意,但是每個人都冷漠的走過。看到此刻,我已經不忍看見爸爸在寒冷中不停發著傳單。女人看到我別過頭,又帶我到下一個場景,媽媽正在家裡做小飾品,那些都是要在夜市賣的商品。這些畫面我從來沒見過,上千個思緒在腦中縈繞。
接下來,我們又到了一棟屋子中,也就是我現在住的家。爸爸把我抱到他的肩膀上,媽媽也開心笑地闔不攏嘴。
還記得,這是國小時,爸爸媽媽各找到了一份穩定的工作,為了慶祝,爸爸買了一棟六十坪大的房子,這對當時的我來說,好像是天下掉下來的禮物,那時的我真的天真的這樣認為。其實屋子的背後,都是由爸媽辛苦賺來的血汗錢。
接下來的畫面,都是我們全家出去遊玩,去墾丁浮潛、去花蓮七星潭看海、去阿里山看日出。
每看到一個熟悉的光景,都會讓我會心一笑,這就是我的家,如今已不復見了。這些撥動我心弦的記憶,曾幾何時,塵封在深處,上國中時嗎?好像已經過了好久好久……
接下來,畫面突然變成了支離破碎的碎片,我試著伸手想留住那些回憶,但身體卻離它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如我所料,我又一個人在破廢墟中。
我第一次在這裡感到空虛,不停的回想那些回憶,畫面不斷湧現在我眼前,原來,那些記憶我一直都沒有忘,一直都在我的腦海。今晚,我不再寂寞,因為有回憶陪伴著我,也因此,我突然好想家。
逃家的第三天,心中的惆悵趕久久散不去。我騎著腳踏車去買食物,找到一間便利商店,正當我要挑便當時,背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七星一包。」
我爸正在櫃檯買菸。我趕緊躲在商品架後面,此刻的我非常的憤怒,雖然早預料到,但看到一派輕鬆的他,兒子消失了,還可以買菸?這是什麼爸爸!直到他走掉,我的拳頭才漸漸鬆開。
我想,我不需要這個家。
走回廢墟,我稱這廢墟為「空殼一號」,我就好像寄居蟹一樣,這只是我其中一個「家」。面對牆壁,我用盡力氣對著牆壁亂揮拳,心中的痛已經超越肉體的疼痛。打累了,就坐在地上,不停地啜泣。
「他真的愛我嗎?」
嗶───
三點又到了。
我不想再看到鬼魂;不想再看到回憶;不想再看到父母。過了好久,鬼魂沒有來,而我卻在我家的客廳。
「你看,兒子被你罵到不想回家了,他不想回到這個家。看看你到底做了什麼……嗚……你到底做了什麼……」媽媽不停地捶著爸爸的胸膛,而爸爸依然沉默。
我的中指直挺挺的比著我爸,但也不能消除我的怨恨,我的悲傷。
「別這樣子,先看完再評斷嘛。」
忽然,有人在我背後說話,過幾秒才發覺他是對著我說。我回頭看,馬上就認出是當初在廢墟的老先生,祂的笑容依舊和藹,依舊令人熟悉。
後來畫面換了好多地方,都是爸爸不停地在外面找我,那些都是我常去的地方,不過那些在我上國中之後就不再去了。我依然用冷眼看著我爸,老先生則是在一旁竊笑,我實在不知道這到底有什麼好笑的。
後來回到家裡,我爸走到了我的房間,坐在我的書桌前,彷彿在仔細注視著什麼,再注意看才發現他的眼睛無神,好像是在想事情。或許是感覺少了一個負擔;一個搗蛋、沒禮貌的小孩在家裡,讓他獲得清閒吧!當時的我,真的這麼想。
看見他越看越入神,不知不覺,我也看著他發呆,看著養我十五年的他,在他背後,我看到好多事情,一些無法用言語解釋的東西。過了好久,我才回過神,卻發現前面的他正在掉眼淚。我揉揉眼睛,彷彿看到不可思議的景象般。
爸爸的臉上多了淚痕,也多了幾條皺紋,顯的老了好幾歲。
這時旁邊的老人卻在嘆息,嘴上喃喃自語。我轉回頭問他,這些畫面是真的還是一場夢,老人搖頭不答,這讓我更是一頭霧水。我是否寧願相信這是一場夢?又或者,我願意相信它是真實的?
他擦著眼淚,走出房間時,輕輕的關上門。這才讓我想到,不知道有多少次,爸爸瞞著我們在角落偷偷哭泣?我們走出房間,看見爸爸穿著外套準備要出門,媽媽還沒回家。
跟著我爸爸出門,他騎著摩托車到處亂騎,看到有人的地方就會停一下,像是期待看到什麼。
從大街、補習班、學校、公園、網咖,最後,到了廢墟。
爸爸把摩托車停放在廢墟前的空地,我的心不知為何撲通撲通跳著。
爸爸走到廢墟中看了看,大聲喊著我的名字,但就是沒有廢墟裡的房間找我,我大聲喊著:
「我就在這裡啊!我在這裡!爸爸!我就在裡面呀!」
我在爸爸的前面大聲喊叫,但是爸爸卻沒有發覺我的存在,我哭喊著,直到我的喉嚨沒辦法發出聲音;直到爸爸終於放棄找尋。我求老先生讓我清醒,讓我可以走到我爸面前;讓他可以知道我在這裡;讓他了解我有多想念這個家。
老先生搖搖頭,說:「年輕人,這時候回頭已經太晚了。」
一開始聽到時,我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繼續哀求老先生。老先生又開口:
「林煒,你已經死了,還記得國小時,你在醫院住了好久?還需要吃著奇怪的藥,這些你都忘記了嗎?」
我只記得出院時,媽媽告訴我只是感冒比較嚴重,醫生要求多觀察幾天,怕病情更嚴重,而吃藥則是為了讓感冒趕快好起來。
「傻孩子,當時是因為你的心臟病發作,所以才住院。」老人的這句話,讓我恍神了好久,這些事情的齒輪慢慢密合,我開始接受這個事實,眼淚潰堤。
「林煒!林煒!回答我!我知道你在裡面!」門外乎傳來陣陣呼喚,是爸!
「我在這裡!爸,我在這裡!」我也跟著大叫。
不久,爸爸就走進房間,看到躺在地上的我,平常冷靜的爸爸,這時卻露出我不曾看過的窘迫的樣子。再次看到他,我的眼淚好像永遠也流不完,淚早已模糊眼前的畫面,在被眼淚埋沒之前,我記得,我爸正試著把我搖醒。
「爸爸,對不起。」我蹲下來。我從來沒有這麼近看過我爸爸,這次,我不想放棄每一秒相處的時間。
原來,改變的不是大人。
而是失去為人著想的心的我們。
眼淚又再度埋沒我的眼睛,後悔我在死前才能體悟到這個道理。
我不想死,我還想繼續陪伴他們,陪著他們到生命的終點。
忽然,我的身體起了變化!全身慢慢的變成透明,或許這就是上天堂吧!我閉起眼睛,在去天國之前能在回憶以前的時光,深怕在天堂會遺忘一切。
「再見了。」
再見了,爸爸。
再見了,媽媽。
我走了。
終於,我的身體完全的消失了。眼前一片漆黑,或許,根本就沒有天堂。
過了半晌,光芒刺痛我的眼睛。
「啊……」我虛弱的叫出聲音。
我彎起身,看見爸爸正在牆壁抱頭哭泣,自責的喃喃自語。
我還活著。
「爸,我回來了。」
記得當時,爸爸看到我「復活」之後,不停地謝天謝地,好像欠了上天一大比債似的。
回到了家,媽媽一看到我,先是摸我的臉,後來又跑到房間自己一個人躲起來,我想,她應該跟爸爸一樣,躲在角落,偷偷地哭泣。
爸爸拉著我的手,到神桌前拜拜,說是要好好的謝謝祖先保佑。看到供桌的遺照,我愣住了,當初的老先生,就是我的爺爺!
事後才知道,當時爸爸發現我的腳踏車放在外面,才又進去廢墟找我。
我去房間拿衣服,準備洗掉這幾天的汙垢。到了房間,我深深的吸一口氣,確認這裡是我的家。雖然是無謂的舉動,卻讓我加倍的安心。
洗完暖呼呼的熱水澡,我坐在電腦前,打了一篇文章,還記得,這是文章開頭:
這故事說來話長,事情的開端不外乎是情緒管理差的爸爸,加上疑似叛逆的兒子,這兩個角色能擦出什麼精采的火花?不過就是爛戲一場,這就是我,青春的舞台。
大人罵你的理由,第一名就是「為了你好」;而第二名也是最後一名,就是該死的沒有理由。就算對父母的話有意見,起初或許會反駁,後來漸漸才知道,都是白費力氣,大人們都當是你在狡辯。最糟的是,他們當作你「為反對而反對」,學者給的一個專有名詞:「叛逆」……
**************
終於寫到最後面,時間已經過了一個小時,我在文章的結尾做了一個結論:
逃離這個家,我才知道,失去的遠比得到的自由相差太多太多。
經過這三天的沉澱,我變的更加成熟,更會為人著想。
(寫到這裡,我停頓了一下,後來又繼續寫下去。)
我發現,「從以前到現在,改變的不是大人,而是失去為人著想的心的我們。」
**************
晚上,我們全家去山上的行動咖啡車喝咖啡。這一睌,聊了好多好多事情,包括爺爺過世前喜歡開別人玩笑,還有我離開的這三天發生的事情。
夜幕低垂,在山上的我們獲得了釋放,也獲得了更多的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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