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今年85歲了。
幾個月前回鄉下探望時，竟發現，印象中那雙厚實的雙手，不知何時已變成乾枯、佈滿深淺斑點的手，手背上竄流著歲月刻劃而遺留的痕跡，隆起的、凹陷的，串成一張生命的網絡。
孩提記憶中的阿公，是嚴肅不多話的。人家說被帶過的小孩比較親，但阿公對我來說，總有股不可侵犯的權威感，生氣起來，扳著的臉孔讓人不敢靠近。
阿公帶過幾個孫子，包括我。不像表姊有個性，也沒有表妹會撒嬌，我是一個會蹲在角落，安靜的自己玩的小孩。記憶中，看到阿公不苟言笑的臉時，我總是低著頭大氣不敢喘的，偷偷躲到一邊去。我曾經想過，在阿公眼裡，我是否就像隱形的空氣，存在著，卻感覺不到？
從阿媽口中，我知道阿公寫了一手漂亮的宇。家境窮困的阿公，卻能習得一手好字，及滿肚的文學造詣，我想或多或少是天份。阿媽當時年輕貌美，很多人追，最後卻嫁給了阿公，聽說就是阿公的文筆打動了女方全家。
結婚生子後，阿公的雙手是支撐家的柱。小時候，阿公每天騎車到田裡種稻，插秧、施肥、除草、收穀…典型的農家工作。風吹日曬下的雙手，因家人的溫飽而更顯厚實。閒暇之餘，阿公會騎著他的歐兜麥，前面有擋風板的那款老摩托車，帶著我們兩個小ㄚ頭去兜風。坐在前座加油蓋上的位置，風在耳邊呼嘯而過，因為有阿公結實的臂膀環繞著，即使機身因路面顛簸而搖擺晃動，也不害怕。到現在，我都還能感覺到那時的興奮。有時候，阿公也會一手抱一個，帶著我們去遛躂。村子裡的人看了都知道，阿公又帶兩個孫女出來散步囉。
阿公一直有運動的習慣，他喜歡打網球，參加過許多比賽，也抱了許多獎盃回來。小時候，和表姊住在鄉下的那段時間，阿公是我們最好的教練。拿不動網球拍，就拿羽球拍過過癮吧。阿公熟練的教我們如何握拍、如何發球、接球、殺球，如何用漂亮的姿勢打漂亮的球。我們兩個不受教的小娃兒，卻老是把球打到屋頂上，阿公就得爬上去替我們把球撈下來。偶爾他也會親自下場和我們對打，有時一對一，有時兩個小孩聯手起來，手忙腳亂的應付他那老練的球技。當我們成功的擋了他的快球，或是突如其然的殺個他措手不及，那瞬間，簡直是開心到不行呢。
長大後，鄉下農耕之事不再忙碌，我們也因為學業和生活，漸少回去了。每年固定回鄉的時候，大概只剩過年和偶爾的暑假。祖孫的交集，因距離而減少。讓我印象深刻的，似乎只剩年初祭拜神明和祖先時，那個緊握線香，口中唸唸有詞的阿公。那雙帶著全家大小，向神明祈求保祐的手；那雙在煙霧裊裊中顫抖著，替後輩祈求庇護的手。這樣的畫面，始終離不開我的視線。我喜歡看阿公寬厚而堅毅的背影，以及那雙厚實粗糙的雙手。彷彿，它們為了這個家而存在，而這個家，也因此有了凝聚。
五年前突如其來的中風，讓我們慌了。原來看似鋼鐵般堅強的身軀，也有脆弱的時候。
其實老年後的阿公，吃飯時手就會不聽使喚的顫抖。這種無法自制的抖動，阿媽說是因為阿公年輕時愛喝酒的後遺症。我們沒想那麼多，只覺得阿公有著規律的運動和生活作息，一切都很好。
中風後的阿公，語言和某些肢體動作受到了影響。家人陪他定期去復健中心做物理治療，我也買了一些操作教具，讓他在家裡能做自我訓練。阿公曾經有幾度強烈復健的決心，但一而再的挫折經驗，逐漸吞噬了年邁老人的信心。後來他只要做不到自己想達到的標準，就會生氣，然後放棄。我們連哄帶勸也沒辦法，只好順著他了。至少，他開心就好。
這麼多年來，我幾乎沒好好牽過阿公的手。沒有仔細感受它們的溫度、紋路，和握著時是什麼樣的感覺。小時候的印象，在歲月中漸漸襯色，讓我想不起來。偶爾看著照片回想起來，也很模糊。
過完年後，答應要抽空回去看看他們的，但從年初到夏天結束，因為工作的關係，遲遲沒有兌現。每次想起，總有承諾未實現的的感覺。趁著中秋，想給老人家們一個驚喜，所以事先沒說就溜回家。當他們正專心的看著動物頻道節目時，我躡手躡腳的靠近，然後出聲呼喚。就在阿公阿媽回頭的瞬間，我看見了他們眼睛裡藏不住的笑靨。我喜歡看到他們高興的表情。真的好喜歡。
陪老人家做他們想做的事，也許是聊天、散步、賞花、發呆整下午，都很好。
阿公有固定散定的習慣，身旁有個外籍看護陪他。遠遠的視線外，我認出他那佝僂的身影。阿公踩著蹣跚的步伐，緩慢的朝我走來，我快步迎向前，在他身旁停了下來。
接著，他伸出不太靈活的左手，握住了我的右手，緊緊的。我從沒感受過這麼紮實的力氣。好像孩子在學走路時怕跌倒，緊抓著大人的手那樣。我溫熱的手掌，包覆著阿公孱弱的手。和小時候的感覺多麼不同啊。那雙曾經為家人遮風擋雨的粗糙大手，如今失去飽滿與厚實。少了彈性的微涼皮膚下，流動著記憶的血液，隱隱約約，彷彿傳來微細的脈動。我好想緊緊握住，但又怕不小心，會弄痛了它。
短短的路，卻是這樣複雜的心情。
有一幕廣告，我始終很喜歡。一對老夫婦並肩朝前走去，輕聲提醒對方明天是吃素的日子。映在那樣溫柔笑顏下的，是那雙，牽著的手。牽手的時候，是什麼樣的感覺呢？還是就只是習慣的牽著？用溫暖的心，牽著對方的手，自己也可以感受到溫暖吧。我覺得牽手，是最純粹的愛。如果有一天，能找到願意與我牽手一輩子的人，我一定不會輕易的，放開手。
阿公，希望我也能再多牽幾年您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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