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走了。妳走得很安詳。
願來生還有幸當妳的孩子，再讓妳疼愛一輩子。
七年前妳的癌症，在臺大醫院奇蹟似地獲得控制，當時，大家其實早有心理準備。而這幾年妳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無法像以前妳健康的時候，過正常的生活。二哥這幾天回想起來，感觸地說很後悔，當初應該請醫生不要急救，讓妳早日脫離這苦難的人生。
這幾年乃至於最近這幾個月，這幾天，大家都很掙扎。當妳陷入昏迷狀態，大姊二姐都希望能夠送妳到醫院急救，只要能幫妳救醒，讓大家能夠送妳最後一程；但我很贊同二哥這幾年來照顧妳的深刻體認～怎樣對妳才是最好的，而不是只想到我們子女的立場，別以為能讓妳多呼吸一天就是為妳好。
其實這個問題是很讓人難以抉擇的！
我們到底該不該再把妳送到醫院受苦呢？如果把妳送到醫院，醫生能讓妳甦醒過來，何不呢？問題是，即使能夠呼吸，卻已經無法正常說話，無法下嚥任河流體食物，甚至無力掀起眼皮，對妳而言，那樣的痛苦活著，可還有任何意義？
幾年前二哥就和妳討論過安樂死的問題，妳甚至怪二哥當初就不該讓醫生幫妳打強心針，這幾年的生活，對妳來說並沒有太大意義；反而每次不得已進醫院，都像到地獄走一回那般折磨！
今天我和二哥還是再次面對送不送醫院的掙扎，而即使只是幫妳從樓上移到樓下，送上救護車，任何稍微的移動，對妳的靈魂都是一種傷痛，何況按照醫院一道一道繁瑣的救護程序，真是情何以堪！
我想，二哥是上帝派來守護妳的天使，這12年來，他幫妳照顧得無微不至，他是妳最信任的孩子。在此之前，幾個孩子其實妳最討厭他，他年輕時交了壞朋友沒學好讓你最擔心，可他卻在妳倒下去之後，毅然扛起重擔，這是大家所始料未及而感激的。而且他總是利用各種機會，在妳行動尚稱方便時，帶妳到坪林,鹿港,埔里...田園山間各地去旅遊，從某些角度來看，妳的人生後半段算是幸福的。
二哥不常跟我們提起他是如何用心照顧妳的。
今天我們促膝長談，他說，平時如果明天要到醫院，他今天絕不會先告訴妳，因為妳會害怕擔心而睡不好，他會讓妳保持正常作息，在妳清晨起來運動梳洗之後，笑笑的對妳說"媽咪,去帶幾件衣服,走,我們去搭火車..."，然後媽媽就會問"我們要去哪裡呢？" 哥會笑著說"妳說呢？" 媽媽就會猜"去台大？" 哥就回以一個答對了的微笑。
長期下來，媽媽總相信，只要二哥帶他到醫院，一定可以安全的把她帶回家。其實那是一項何等艱鉅的任務啊！一次又一次的挑戰，用承諾用耐心呵護累積出來的信任，那樣用心的愛，是我一輩子再也沒機會去親身體驗的！
從田中到台中童綜合,臺大,彰基，這麼多年來回數十趟24小時的隨身照護，他捨棄工作與生活，全職的付出心力和青春，全世界再也找不到像他這麼好的人了！他因為長年照顧妳，比醫生還了解妳的狀況。他因為照顧妳，幾乎已經瘦得不成人形，身體健康也已經付出很大的代價。每每想到這裡，我就慚愧內疚不已。
他說，這一次，他不敢保證帶妳到醫院能夠再度安全的回家，所以，再怎麼掙扎，他還是堅持這次不再讓妳受苦了。面對大姐二姐希望再度送妳到醫院的主張，他需要我的支持，我要試著幫他說服她們。
今晚，二哥刻意支開我叫我去買晚餐，等我們吃完晚餐才把我叫到門外，告訴我，明天早上7點30分再打電話通知大姐二姐，讓她們請假趕回來，因為，在媽咪往生12個小時之後，她的靈魂還在，家屬的悲傷她都感受得到，所以，明早再通知她們，既不會讓她們晚上難熬，明天她們得知消息之後再傷心，對媽咪也比較好！
此刻我才恍然，媽咪已經在晚上7點30分離去。
二哥說，她最後吐了一口大氣，安詳地沒有痛苦的離開了。因為擔心我過度傷心，所以才叫我去買晚餐。他要我放心，他有在媽咪身旁助唸阿彌陀佛，現在，我可以到媽咪的房門前助唸了。
媽咪，妳這一生辛苦的奉獻給我們，沒有妳，我們什麼都沒有！他們說那是妳上輩子欠我們的債，這輩子妳辛苦的還了，而我們享受那麼多的福氣，所能回報的竟如此有限，為什麼我們總以為還有比妳更重要的事？為什麼我們總是要在來不及的時候才來懊悔感傷？為什麼我們要宿命地的走到這一步？
媽咪，請放心的到天國去吧！我們會為妳祈福。
二哥曾對妳說，人生如此苦難，下輩子如果可以當鳥兒蝶兒，自由的翱翔天空最好了！二哥說，有一次，對妳說了一個故事～從前有個愛花的人，他悲天憫人愛護萬物的胸懷，每每看到有人摧殘踐踏花朵，總是心如刀割。有一天，他到了天國，妳猜，上帝就封他什麼，好讓他去照顧那些花草？媽咪聰明的回答說"花神！"，二哥回她一個微笑。
他在妳臨終之前不斷的心理建設，引導妳面對死亡不再畏懼害怕，我相信，此刻的妳，一定很勇敢而自在地在菩薩的牽引下，走上光芒譜照的那個極樂世界。
然二哥這幾年陪妳過著遠離俗世的生活，在失去妳的這一刻，雖然終於可以放下重擔，但平時勇敢果決的他，此刻在我面前卻像個小孩般無助，瘦如柴骨的弱小身軀，讓人心疼難過。他說，接下來他將如何獨自重新面對自己的人生？要重新面對俗世的工作，要像那些人庸庸碌碌的過著行屍走肉的生活，他不要。他說他從未如此刻這般恐懼過！
雖然我能力有限，但我願意盡我所能幫助他，即使是補償這些年的懦弱逃避責任的心理，也都是我一輩子無法償還他的虧欠。長年來我們一向疏離的關係，此時變得親近了，我內心的感觸真是百感交集。
這一刻，我沒有無助害怕與悲傷，我沒有哽咽流淚，甚至有種坦然的釋懷。但我需要跑到網咖來好好冷靜地整理一下我自己，好面對接下來的一切。
我虔誠的祈求菩薩，保佑媽咪保佑二哥，保佑大姐二姐的家庭，祈求我們週邊的家人親友們，面對人生這一切，都能用平安渡過，面對人生這一切，都能夠沒有太多遺憾。
我的腦海不斷浮現的畫面是，上週媽咪還意識清醒時，當我要回高雄向她道別，她吃力的撐著浮腫的身子，無法擠出任何表情地對我說..."開車要開慢一點喔！bye-bye"...
bye-bye 媽咪，我會永遠懷念妳...
200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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