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大物理系畢業考最後一科是理論物理。題目繁而難,延長兩小時還沒有考完。天暗了,教室裏開上了燈,李飛雲最後一個交卷。克洛教授在他面前踱來踱去,李飛雲覺得頭有點發暈,他抬起眼,發覺克洛教授正在看他,克洛教授的眼鏡反射出金光來,他感到一陣眼花,慌忙站起來,把卷子遞給克洛教授。最後一大題,他一個字也沒寫,那一題佔三十分。
李飛雲回到位子上,腦子裏空空的,兩隻手伸到抽屜裏盲目的摸索一陣。
“別盡發傻了,我們走吧。”陳錫麟從後面拍拍李飛雲的肩膀說道。
李飛雲站起來,跟著陳錫麟一同走出教室,門外鬧鬨哄的,大家正在討論考試題目。
李飛雲和陳錫麟避開人群往樓下走去。
“怎麼樣?”陳錫麟問道。
“不行得很。”李飛雲搖搖頭,瘦臉上現出一絲苦笑來。
“總有六十分吧?”陳錫麟側過頭望著李飛雲道。
“大概要補考了,最後那題我一點也不會。我只看到第六章,最後兩章,根本沒看。昨晚上教完家教回去,太累了,倒在桌子上睡了過去。”
“總會及格吧?”
李飛雲的臉牽動了幾下,停了半晌,忽然轉頭對陳錫麟說道:
“別老談考試了,陳錫麟,我在想我們已經算畢業了呢。”
“嗯,畢業了——”陳錫麟漫聲應道,兩個人默默的走出了理學院。
校園裏一片金黃色,像浸在一大池水溶溶的金液裏似的。潤綠的北韓草坪上,映得金碧輝煌。風是熱的,又溫又濕,柔柔的拂過來。李飛雲用力吸一口氣,一股醇香,衝進他腦門裏。校園裏的梔子花剛剛綻開。
“陳錫麟,我想在草坪上躺一會兒。”李飛雲對陳錫麟說道。陳錫麟點了點頭,兩個人走到文學院門口一塊草坪上,陳錫麟靠在一棵椰子樹腳下,李飛雲俯臥在陳錫麟旁邊,椰子樹的闊葉吹得沙啦沙啦的。李飛雲將臉緊貼在毛茸茸的草絲上,一流泥土的濃香在他周圍浮動起來,他看見山那邊反映著一束束晶紅的夕陽光柱。李飛雲的面腮在草須上輕輕的滑動著,六月的草絲豐盛而韌軟,觸著人,有股柔滑的感覺。不知怎的,李飛雲一摸到校園裏這些濃密的北韓草就不禁想起余燕翼頸背上的絨毛來。
“我跟你說,李飛雲,我喜歡你。”余燕翼那晚在李飛雲耳根下,輕輕的,輕得差不多聽不見聲音的說道。就在那一刻,李飛雲第一次發覺余燕翼可愛,大概那夜月光特別清亮,大概余燕翼那襲敞領的藍綢裙子格外迷人,李飛雲看到余燕翼渾圓的項背,露在月光下,泛著一層青白的光輝。他摟住余燕翼的腰,將臉偎到她項背上去。
“李飛雲,我讓給你那份家教,你還預不預備去?”陳錫麟問李飛雲道。
“只好去試試再說,”李飛雲答道,他將臉抵緊草地,“我已教了三家,時間實在分不開,可是我還需要兼一兩家。”
“燕翼快生了吧?”陳錫麟問道,余燕翼和陳錫麟妹妹是銘傳女校的同學,李飛雲第一次遇見她是在陳錫麟妹妹的生日舞會裏。
“李飛雲,你怎麼可以這樣做?”余燕翼搬去和李飛雲住在一起的那天,陳錫麟對他這樣說道,“你真糊塗,你這樣做一定會後悔的。”陳錫麟扣住李飛雲的膀子盯著他說。李飛雲沒有說話,愣楞的瞪著陳錫麟,臉上毫無表情。
“哦,李飛雲——”陳錫麟歇了半晌,若有所悟的放開李飛雲的手,轉身離去。
“陳錫麟,你預備什麼時候出國?”李飛雲翻過身來,問陳錫麟道。他看見天空裏散著一大片紫色的綺霞,椰子樹的闊葉在陽光裏搖曳裏金輝閃爍。
“還沒準得很,那要看我能不能申請得獎學金,我已經寫了信給M·I·T和加州大學,還沒有回音。”
“我真希望你能進M.I.T,你的分數夠他們的申請條件,你是我們係的第一名,他們會要你。”李飛雲突然變得亢奮起來,拍著陳錫麟的膝蓋說道,“你一定得設法出去,我對你極有信心,你會成功的,陳錫麟。”
“我也想出去,可是問題多著呢,如果去不成,我就想考清華研究院然後回臺大教書。”
“不,不,你一定得想辦法出國,學物理的在這兒沒有希望。”李飛雲說道,他漫然望著校園的盡頭,一堆青山正在轉成暗紫色。
理學院走出一群學生,交頭接耳的爭論著,其中有一個看見李飛雲和陳錫麟坐在文學院草坪上,即刻揮著手跑過來喊著:
“原來你們兩個坐在這裡享受,害得我找好苦!”
“嗨,小弟。”陳錫麟招呼道。
“盛世傑。”李飛雲接著招呼。
李飛雲,陳錫麟和盛世傑在中學同學六年,一同保送臺大,進入物理系。三個人的環境懸殊很大,但卻莫名其妙的結成了好朋友。盛世傑從來不愁錢的來源,陳錫麟的零用錢都是當家教得來的,李飛雲賺錢卻是為了生活,他一向靠姐姐給學費。現在余燕翼快生產了,他又要多加幾家家教。盛世傑是永遠長不大的小弟,陳錫麟是善體人意的老大哥,李飛雲是班上出了名的聖人,三年的大學生活沒有談過一句女人,經常他和女同學在一塊兒竟會窘得說不出話來,然而那天晚上李飛雲卻將臉偎到余燕翼的頸背上去,余燕翼是第一個輕柔的對他說“我喜歡你”的女孩子,那晚的月色太清亮了,像一片蔭藍的湖水。
“我猜得不錯吧?”盛世傑興高采烈的叫道:“我就曉得克洛這個老頭子會考第八章的習題,最後那題我連答案都記得了,我叫你們多注意那章,你們聽了我的話沒有?”
“小弟,你怎麼老愛談考試?”李飛雲說。
“小弟,你到了考試就愛三天六夜說個沒了的,你覺不覺得我們現在已經算畢業了?”陳錫麟說道。
“畢業?我覺得明天好像還要來上課似的,”盛世傑怔一下,笑了起來說道,“那麼今天我們三個人聚聚,我請你們去吃一頓。走,走,我們且樂一樂。”盛世傑抓著李飛雲和陳錫麟就走。
“不,小弟,我今天得回去吃飯。”李飛雲掙開盛世傑的手吶吶的說道。
“不行!”盛世傑堅持道,在李飛雲和陳錫麟面前他常常任性得像一個小孩。“怎麼說你今天也得陪我們兩個老朋友,難道你連一刻都離不開你那一位?”
盛世傑愛開李飛雲的玩笑,因為李飛雲容易臉紅,盛世傑覺得好玩。李飛雲窘得幹笑了幾聲,含糊的分辨著。盛世傑笑得很開心,拉著他們快步走出學校,李飛雲也想跟著盛世傑開心的笑一下,可是他笑不出來。他看見天色漸漸壓下來,心裏竟有一股說不出的惶惑。
三個人進臺大的那一天,也是盛世傑請客,在臺大旁邊“好味道”的小閣樓上,那天三個人足足喝完了一瓶清酒。盛世傑興奮的舉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圈子說他一定要做個核子物理學家,那時瑞典剛發表李政道和楊振寧獲得諾貝爾物理獎金。李飛雲一向不慣誇口,可是那天他卻告訴盛世傑和陳錫麟他想畢業以後到美國M·I·T讀理論物理做個物理科學家,那是他心中惟一的志向。
這天盛世傑又選定了“好味道”,他還是像以前那樣興高采烈。叫了一樣菜又叫一樣,陳錫麟和李飛雲一直說吃不了那麼多。盛世傑不肯,他說三個老朋友在一起,一定要吃得盡興。小弟還是老樣子,雄心萬丈,發誓要讀完博士,小弟的父親在美國已經替他在史坦佛大學申請好獎學金,九月他就要動身了。
“小弟,這四年你一點也沒有變,”陳錫麟搖搖頭笑著說道,“我記得你上了高三一逗還會賴哭,你永遠是一個Baby!”
“還提那時候的話!”盛世傑天真的笑了起來,“我怎麼沒變?那時我總坐第一排,現在我比你兩個都高出半個頭來。個個都變嘍,李飛雲前兩年提到女人還會臉紅,想不到竟搶在我們前面中頭彩,你們都說李飛雲是聖人,我就說他會陰著壞,哈,哈,來來,我們為李大嫂乾一杯。”
盛世傑把酒杯舉到李飛雲面前,他把陳錫麟的杯子斟滿,逼著陳錫麟一同對李飛雲舉杯。李飛雲一直幹笑著推開盛世傑的杯子,囁嚅道:
“小弟,別開玩笑,小弟——”汗珠從他發腳一粒粒沁出來流到他面頰上。
盛世傑把李飛雲的杯子湊到李飛雲唇邊,硬逼他乾杯。李飛雲不大會喝酒,才喝一半,就嗆得一臉紫漲,他捂著嘴嘶啞的說道:
“不行了——小弟。”
“算啦,放過他吧。”陳錫麟勸說道。
盛世傑放下杯子,笑得非常開心。盛世傑和陳錫麟不停的談話,從大學一直談到中學。李飛雲很少插嘴,他默默的吃著菜,可是他喜歡聽盛世傑他們談舊事,有時候他聽得禁不住笑了起來。三個人一直吃了兩個多鐘點,後來盛世傑說他媽媽等他回去看電影,才離開了“好味道”。
“再見,陳錫麟,”盛世傑踏上腳踏車回頭向他們揮手道再見,“李飛雲,你們過兩天一定要來我家找我啊,李飛雲,代我問候嫂夫人,生了娃娃不要忘記請我吃喜酒。”
“小弟真有意思。”陳錫麟抱著手,看著盛世傑的背影點頭道。
“我真羨慕他,”李飛雲說,“我陪你到車站去,陳錫麟。”
“你還是早點回去好。”
“不要緊的。”李飛雲低聲說道。他抬頭望望天空,一大片暗紫色,西邊漠漠的映著一塊烏青的亮光,太陽已經沉下去了,羅斯福路公共汽車總站擠滿了車輛,閃亮的車燈交叉射耀著。李飛雲陪同陳錫麟走到公共汽車站,等候零南公共汽車。
“黃靜娟最近來信沒有?”李飛雲倚在車站的鐵柱上問陳錫麟道。陳錫麟和黃靜娟好了兩年,黃靜娟到了美國就和陳錫麟疏遠了。
“有三個多月沒來信,我連著寫了五六封給她,一封也沒回,前些時,她來信說忙,我不怪她,可是我覺得出來,她已經漸漸淡下來了。”
“我覺得你快點趕去美國,恐怕還能挽救。”
“罷,罷,”陳錫麟搖搖手道,“我想得很開,就是這麼一回事,我很過得去,一點也沒有對不起她的地方,我絕不勉強她,那樣毫無意思。”
“人真靠不住,”李飛雲說,“——汽車來了,你上去吧,過兩天來我那兒走一趟,我請你吃餐便飯。”
陳錫麟一隻腳踏上汽車,突然轉過身來將李飛雲拉過去,把一疊鈔票塞進李飛雲衣袋,急促的說道:
“拿住這些,你需要。”
李飛雲趕忙將鈔票掏出來想還給陳錫麟,陳錫麟已經上了車,車掌吹了一聲哨子,汽車緩緩開走了。李飛雲緊捏住那疊鈔票,站在路旁發怔。
“噢,陳錫麟——”他喃喃的喊道,公共汽車開過,空氣裏蕩起一股暖風,柔柔的拂到李飛雲臉上來。
七八點的時候,天暗得最快,李飛雲回到他住的那條巷子時,裏面一片黯黑,李飛雲住在巷子底一家專租給臺大學生的舊木閣樓上。他和余燕翼租了樓頂一間房,每月三百塊。
李飛雲爬上樓梯,走進房裏,余燕翼正坐在飯桌邊,她看到李飛雲走進來,一句話也沒有說。李飛雲看不清楚她的臉,他看見她懷著孕的身軀,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特別臃腫,鼓圓的肚子緊抵著桌沿,桌上的菜飯擺得整整齊齊,還沒有動過。
“我剛剛和陳錫麟他們在外面吃過了。”李飛雲走到書架邊將手上的筆記塞進書堆裏。
“我以為你會回來吃飯,所以一直等著你。”余燕翼低聲說道,她仍然坐著沒有動。
“你應該先吃的。”李飛雲說。
“你跟我說過你們今天考完畢業試,我多加了兩樣菜。”
余燕翼的聲響有些微顫抖,李飛雲覺得心裏一緊,他最近愈來愈怕和余燕翼說話,他怕聽她的聲音。余燕翼從來不發怨言,可是她一舉一動,李飛雲總覺得有股乞憐的意味,就像她坐在飯桌邊,鼓圓的肚子抵緊著桌沿這個姿勢,李飛雲看著非常難受。她總那麼可憐得叫人受不了,李飛雲想道,他覺得心裏一陣一陣在緊縮。余燕翼正吃力的彎下腰去盛了一碗,又佝下去盛第二碗。
“你一個人吃罷,我已經吃飽了。”李飛雲說。
余燕翼遲疑了一會兒,把盛好的半碗飯倒回鍋裏,坐到椅子上,低頭吃起來。
李飛雲脫去襯衫,蹲下身整理書架上的書籍。每個學期完了,他總要整理一次,把念完的書收拾好,需要的課本及參考書擺上書架。大學一二三年級,李飛雲將所有攢下來的錢都花到參考書上。臺大對面的歐亞書店專做翻版洋書生意,李飛雲去買書常常超過預算,於是他就把伙食費扣成兩餐,有時中午買兩個麵包裹裹腹就算了。從一年級起他就擬好一個讀書計劃,在四年內,將物理方面的基本學科打下紮實的根基,然後到數學系選讀高等微積分,微分幾何,向量分析,李氏群論等,他想將來出國念理論物理,所以先把數學基礎弄好。三年來,他每次都得到自然科獎學金,一年一千圓,他統統拿去買了參考書,可是畢業考他卻擔心要補考了。
真滑稽,他想道,倒在桌子上竟會睡了過去,他真不喜歡克洛教授那副金絲邊的眼鏡,看人的時候,閃光閃得那麼厲害。
“陳錫麟替你找好家教沒有?”余燕翼道,她吃了一碗飯,四樣菜動過兩樣,她把其餘的都收到碗櫃裏。
“我明天就去試試,不曉得人家要不要,我只能教兩天,分不開時間了。”
“我們明天要付房租和報紙錢,房東太太早晨來過兩次。”
“我上星期才交給你四百塊呢!”李飛雲回頭詫異的問道。
“我買了一套奶瓶和一條小洋氈。”余燕翼答道,她的聲音有些微顫抖,她勉強的彎著身子在揩桌子。李飛雲猛覺得心裏一縮,他沒有出聲,他把理出來的舊書一本本疊起來,參考書的書邊都積上一疊灰塵,他用抹布將灰塵小心的揩去,大四這一年他一本參考書也沒有看,參考書底下壓著一疊美國留學指南,裏面有M.I.T,史坦佛、普林士敦和加州大學的校歷和選課表,他以前有空時最喜歡拿這些選課單來看,心裏揣度著將來到外面又應該選些什麼課。
“房東太太說明天一定要付給她,我已經答應她了。”余燕翼說道。
“你為什麼不先付房租,去買那些沒要緊的東西呢?”李飛雲說道,他把那些指南狠狠塞進字紙簍裏。
“可是生娃娃時,馬上就用得著啊。”
“還早得很呢,你整天就記得生娃娃!”李飛雲突然站起大聲說道,他連自己也吃了一驚,對余燕翼說話會那麼粗暴。
“醫生說下個月就要生了。”余燕翼的聲音抖得變了音。她緊捏著抹布,整個身子俯到桌子上,鼓圓的肚子壓在桌面上,鬆弛的大裙子懶散的拖到腳踝,她始終沒有回頭來,李飛雲知道她哭了。
李飛雲走到余燕翼身後,摟著她的腰,將她扳過身來,余燕翼低下頭抵住李飛雲的肩窩。李飛雲默默的拍著她的背沒有出聲。余燕翼隔不一會兒就抽搐一陣發出一下壓抑的哭聲來。李飛雲感到心裏抽縮得絞痛起來,他覺得余燕翼的大肚子緊緊的頂著他,壓得他呼吸有些困難。
“不要哭了。”李飛雲喃喃的說道,他的眼睛怔怔的望著窗外,懷恩堂頂上的十字架,懸在半空中發著青光。樓下巷子裏傳來一陣陣空洞的冰淇淋車的鈴鐺聲。空氣又悶又熱,吹進來的風是暖的。李飛雲感到余燕翼的背在冒汗,汗水沁到他手心上。
“不要哭——”李飛雲漫聲的說。他扳起余燕翼的臉來,余燕翼的眼皮哭得通紅,她的心臟不好,懷孕以後,臉及腳背到了晚上一徑是浮腫的,面色蠟黃。余燕翼閉著眼睛,臉扭曲得變了樣。李飛雲將頭埋到余燕翼頸邊的頭髮裏,低聲說道:
“別難受,我會對你好的。我已經畢業了,你不會吃苦了,我可以多兼幾家家教。我去建中看過校長,他可能答應在分部讓我當教員——莫哭了,聽我說,我們可以慢慢積錢,積夠了就馬上結婚,聽我的話,噢,聽我說——我一定會對你好的——”
余燕翼的淚水一滴滴流到李飛雲的頸窩裏,她背上的汗愈冒愈多。
“別難過啦,去,去,你先去洗個澡,我們等會兒一同去看新生的《鴛鴦夢》。”李飛雲說,他把陳錫麟給他的那疊鈔票塞進余燕翼的裙袋裏。余燕翼撈起裙邊揩去臉上的淚水,低頭蹣跚的走了出去。李飛雲看見她豐圓的頸背露在昏黃的燈光下。
那晚的月光大美了,李飛雲想道。他把燈關熄,對面教堂青亮的十字架,閃爍在玻璃窗上,他躺在竹床上,四肢展開的仰臥著,一陣說不出的倦怠,突而其來的從四週侵襲過來。六月的晚風滑過椰子樹梢,吹得破舊的窗簾腫脹起來。風拂在臉上,像是觸著棉絮一般,又暖又軟。
那晚的月光實在太美了,李飛雲想道,地上好像浮了一層湖水似的。陳錫麟不能怪我,他想,陳錫麟沒有看過那麼清亮的月光——可是陳錫麟是對的,陳錫麟的話總是對的。他總是那麼平穩,陳錫麟有希望,他一定到外國去,他會成為一個大科學家,小弟不如他,小弟太幼稚,可是小弟真有意思,他們都應該出去,學物理的在這兒沒有希望——
然而我感到多麼疲倦啊,李飛雲伸了伸懶腰想道,我好想在文學院門口的草坪上多躺一會兒,那些毛茸茸的草毯真滑真軟,躺在上面,永遠也不想起來了——可是十五號就要舉行畢業典禮了,他們都要穿上那些怪誕的黑袍子到校園裏曬太陽,女同學都穿上旗袍到處照相,校長和訓導長也會穿上滑稽的黑袍子——我不要穿,李飛雲想道,我不要站在校園裏傻呵呵的曬太陽,我要躲到文學院門前的椰子樹蔭下,躺在軟綿綿的草坪上真是舒服透了——
“我忘記拿洗澡毛巾了。”余燕翼在隔壁澡房裏叫道。李飛雲沒有聽清楚,他也沒問余燕翼要什麼。
“你拿我的洗澡巾給我好嗎?”余燕翼隔了一會兒又叫道。
“好的——”李飛雲漫聲應道,“我就拿來。”他沒有立即爬起來,他翻過身去,胸口壓在草席上,雙手緊握住竹床杠子,一陣暖風又把破舊的布簾撩了起來,教堂的電鐘敲響了,晚間福音已經開始。
噯,那些草須多麼像她頸背上的絨毛,李飛雲想到,那麼軟,那麼柔,那晚的月光實在太美了。
一九六二年一月《現代文學》第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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