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存錢夠了,她在市區邊陲貸買一層三十五年二十幾坪的舊公寓,那也就是一個外於青春、美貌、教育、財富與婚姻的女人能完成的所有完成;然而買後父母馬上分別癌起來與癡呆起來,說是終究會癌會癡呆有什麼關係也可以,但一個老獨生女就無論如何難以兼顧也難以自私。又把房子賣了。後來父母當然也都陸續死了。她就一直住在分租公寓,來來去去都是大學女生,頂多住兩、三年,她對她們的眼神像籠中獸望鳥,因此沒有人喜歡她。
再例如說,她曾經認為可以這樣殘而不廢地過下去,因為早就向命運遞上降表,不的,不會再以為自己有資格爭取稍好的人生了,連一點冒犯的動念都沒有了,只希望對方不要主動來踐踏;五十一歲終於停經的時候她也很知好歹地馴服於一無所有的五十一歲,畢竟不能說它全沒好處,一無所有即一無所失,起碼那些女生們不能老是栽贓她把浴廁滴答得亂七八糟。(但事實上誰也不知道她已經停經,因此還是繼續地栽贓她把浴廁滴答得亂七八糟。)
然而她沒想到會像把自己撿回家一樣撿來了妹咪。那天把妹咪塞進背包,牠就髒濕溫暖地蜷在裡面睡起,睡到她下班後腦中昏沉沉手中沉昏昏抱牠轉兩趟車,在巷口便利商店買了乾飼料爬回房間才甘願醒過來。醒過來,也不抓咬驚怪,大主大意要跳枕頭上,她抓入浴室拿洗髮精加沙威隆消毒水搓洗,最後吹風機吹出又鬆又香滿地滾的一球小玩意。從頭到尾離奇柔順。終於看清是隻雪腹白尾花背脊的圓臉龐淡三花(也是日後聽見他向別的飼主解釋才知道:「身上有白、黑、橘三種顏色的貓,通常叫作三花貓,如果是白色、灰色跟淺橘色就叫淡三花。三花貓幾乎只會是母的。」)
她並不懂現在人養寵物的多情多慮,就按常識買來沙子跟便盆放角落供牠埋屎尿,一碗清水,給一碗貓糧;也沒有忽然慨歎溫柔起來,那樣地善感。當然,生活是完全不同了,她有時甚至可以覺得開心,與妹咪玩手玩紙屑玩線頭,電視音量調大蓋掉跟妹咪嘻笑說話之聲;每日打開房間,牠無不例外端坐門開一線處,抬頭極自制嚶一句,妹咪的眼珠色後來由淡金轉成深蜜黃,天生非常圓,又警覺又無辜,不只一次她看妹咪盯著天花板上的蚊子,考慮或許應該搬去稍大的地方,寬敞一點點就好,不用太多,最好能有一扇對外窗,妹咪起碼可以趴在窗台上招攬路過的鳥。
然而她沒想到妹咪初熟迸裂的青春將她引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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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她而言,持續帶妹咪回去求診見他的那一個月,真是太複雜的一段時間,不知如何熄火的煎熬,不知如何引洩的嫉妒,如果投胎當一隻貓多好,為何人總是如此無望。
她再度把妹咪抱去時,「醫生,吃藥沒有用,可是我不想讓牠結紮。」
他點點頭,沒答腔。低下頭捧起妹咪的臉端詳眼睛,手上接下來當然是獸醫機械式的翻耳抓腳,但神情柔和,薄嘴唇輕輕彎著輕輕開合,「我記得,妳叫ㄇㄟˇ咪對不對?妹咪好乖,有沒有好一點?」
「不結紮當然也可以,」他轉過身對牆在文件櫃裡翻找病歷表,聲音隔背傳來:「但上次我應該有解釋,會有後遺症,妳要考慮後遺症的問題。藥物幫助也是有限。」
「可以啦,我,我看牠現在其實也還好,也不用吃藥了。」
他聳聳肩,「不吃藥當然最好。妳的貓現在其實很健康,以牠的年紀,沒生病的話一年健康檢查一次就可以。」
「啊,一年喔?」
「五、六歲以後,建議半年檢查一次。」
不到兩個禮拜,應該很健康的妹咪又被帶去看他。因為她太過踟躕,每天早出晚歸的路上經過他診所門口,明明是光明正大的──誰不會路過一條街呢?但她一眼都不敢瞥,真是焦慮得很。其實,就算大大方方張望,亦沒有誰會說不妥,甚至根本沒有誰會注意。但她一眼都不敢瞥,女人老去了就變成男人,不,錯了,老去的女人也不會變成男人,而根本不算是一個人。她已是沒有資格再洋溢任何,妹咪,請給我一個理由。
只好拿削水果的小刀在妹咪的左前腳肉墊上割開一口。
怕不夠深也怕妹咪逃,下手就有一點力道,血啪啪幾滴在毛上落開;妹咪吃大驚嚇,呆去,哭叫攻擊均忘。她抱緊妹咪捏住小爪直奔他診所,啊終於,推開玻璃門門上掛鈴叮噹一聲,空調清涼,燈光剔透如琉璃。他在那裡。
「不知道去踩到什麼,受傷了……」她心痛的表情並非全是作態,但他沒說話,也沒正眼看人。「妹咪乖,叔叔幫妳看手,一下子就好了。」妹咪直到現在都不反抗,只是忽然抬眼向他,極哀傷極哀傷地大喵一聲,他臉一抽動,緊握妹咪足掌,移來器械消毒、上藥、輕之又輕地包紮。最後摘下手套擲進垃圾桶,在水槽邊仔細洗手,意思是一個病患結束,工讀的男孩就自然會過來收拾善後。
終於看得清楚,他的手確實有一些微疤,無傷大雅。乾淨接近蒼白,指甲寬而平坦,骨節闊闊。她就一直看著他的一雙手。「妳的貓非常乖,非常懂事,我沒有碰過這麼懂事的貓,」他轉過頭來長長地無表情地直視她,盯入她眼睛裡面,顯現一個四十出頭男性想要使用就會有的力量,「這個傷口不像貓自己造成的,妳應該好好照顧她。」
「我知道、我知道、我會注意,謝謝醫生,謝謝。」
畢竟傷得不深,不到一周妹咪即可行動如常,牠似乎自行決定這是單純的意外,一切待她不改,她睡時依舊要熱熱拱在她枕邊,她出神發呆時則依舊要攀到膝頭上張望;而這次她想到將喝盡的幾個玻璃瓶輾碎成渣,混在貓砂盆子裡給妹咪掏扒,原先只是試試而已,未料效果栩栩如生,完全不像誰的加害,「醫生,牠玩玻璃杯打破了,結果笨笨的踩上去。」
又過十天半個月,這次是妹咪右前腳的兩根爪子。「醫生,是我太不小心啦,」她先討好認罪,「我給牠剪趾甲,一不小心剪太深,把牠裡面的肉剪到了。」
他端起一看,何祇太不小心!貓的趾甲似人,也分兩段,一段純然角質,修剪只能到此為止,接下來的都是血肉十趾連心,妹咪趾甲整整齊齊斷去半截,顯然就像把人的指甲蓋硬從中段掀去,如何會是這樣誤剪!他一抬頭看見她雙手握搓,眼中向他放光,他自己事後想想,都說什麼不明白那一瞬為何會如此暴怒起來,將手上一把清耳鉗往診療台上一摜。
「妳到底是怎麼在照顧動物的!一個月腳就受傷三次!妳下次再讓貓受這種奇奇怪怪的傷就不要再來找我看了去找別的醫生處理!免得我看了就生氣!」
妹咪縮在角落睜眼看著她,候診室一個穿運動衫的中年男人牽著大狗,人狗都看著她,工讀的男孩助手看著她,總之屋內所有眼睛都看著她。只有他沒有,他正背著身子為妹咪準備藥水紗布等等。她知道他回過來時會是怎樣的視她如棄的眼神,她一輩子都在看的那種眼神。
她緊抓起妹咪疾走而去,下班時間,城市正要化成許多光線流入街道的時刻,路上一陣亂,幾秒後那工讀生也撒腳衝出:「小姐小姐小姐!醫生說要把貓咪的腳先治好──」追了兩步,「──算了。」他折步返進診間,經過騎樓底下,順手往樑柱上的開關一按,招牌的燈箱亮起,那上面繪了一隻辨不出貓狗鼠的卡通動物的大眼睛,頓時從晦暗裡閃出了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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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即使他那時不曾發作,她也早有覺悟,這樣的關係是不可長恃。要凌遲妹咪多久?要背叛妹咪同時看著妹咪在他的手底下背叛她多久?不可能的。
周五夜晚,她今日未有輪班,屋裡所有人都不在,只剩她一個,她站在後陽台充作烹飪處的爐前點火燒水,準備一個人吃飯。再端著鍋子回到房間時,恰好住隔壁的兩個女孩一同回來,「啊,陳阿姨,妳在喔。」「妳們回來啦。沒有出去玩啊。」「回來洗澡一下,等下就要出去了。」
妹咪自始至終都是那麼太奇怪地全心信她。自始至終。因此她也不得不全心相信妹咪定有一個為她的使命而來,否則怎麼會連捨身的時候都那麼柔順無怨沒有掙扎?她的手握妹咪喉嚨時連一抓都沒有被抓。
她一邊看電視,一邊安排每一杓酸菜薑絲與血塊的等比例。這是她母親在她小時候常製作的。那時市場裡還有人現屠,家裡多出幾塊錢,她母親就去等待豬血或鴨血下來,買小小一包回家理過,傾入滾水煮成嫩豬血嫩鴨血。「一兩活血強過一斤死肉。」母親看著她吃下去,自己一口不動。
年輕女孩之一洗完了澡,跑去敲另一個女孩的門,兩人在屋裡聲音壓得很低地抱怨:「一定是陳阿姨啦,剛剛那間水比較大比較好洗的廁所又被她的MC滴得到處都是……妳一整個好狗運,我剛剛洗澡都幫妳沖乾淨了……」「誰叫妳每次都愛搶那間又愛搶著要先洗……」
要是平常,她是不可能聽到這樣緊小聲音,然而此時她眼目明亮,心胸脹滿,感到不倦不息不死心的祕密噴發,正在醞釀。妹咪的柔若無骨,妹咪的嬌聲,妹咪的媚態,小母貓綿延數公里的荷爾蒙,她一口一口食後,感到下腹墜熱,低頭一摸,忽忽就是一手彩血。醫生,我都停經好幾年了,現在又流血,你可以看看我得了是什麼病嗎?醫生,你看得出來這是貓病還是人病嗎?醫生,你好喜歡妹咪對不對?那你一定也會喜歡我。妹咪,妹咪,下次我們一起再去看醫生。(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