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雁排雲
我的父母,沒甚嗜好,只有食最是稱心,父親是個美食家,我媽則是個烹調高手,我的童年,就一直和飲食情欲互相紏縺成長。
回憶起了孩提時代的秋天,馬上就想到飲食,秋風起,三蛇肥,每年秋風一起,我們一家人便喜氣洋洋的到專賣蛇羹館子,大飽口福,先來一窩熱騰騰的菊花蛇羹,配上雪白白的菊花瓣,清香香的檸檬葉絲,脆生生的薄脆,之後再來一碟七彩炒蛇絲,壓底的是瓦煲鴛鴦腸飯,三呼萬歲,民以食為天,從始天子呼來不上船啊。
每次看到館子店前那些一箱箱鐵籠子的蛇群,有的脫了一身皮,有的團了一個蛇餅,真是醜得叫人噁心,我輕輕的拉著媽媽的手:
「我不要吃這個醜八怪。」
「不想吃就不吃吧,等一下媽替你把蛇羹裡的蛇肉都挑除。」
以後每年的例行家宴蛇餐,媽必小心把我的蛇羹內的蛇肉全部挑走,還給我多補一點菊花,檸檬葉和薄脆片,直至有我十歲那年,跟姨媽去吃蛇羹,姨媽看到我把蛇肉挑走,便說:
「你不喜歡吃木耳嗎?」
我驚訝的半答半問:「這是木耳?」
多年來我媽替我挑的,原來只是黑色的木耳絲,我早認定了這醜八怪的蛇類,它的肉也好不到那處,理應也是烏黑黑般的醜陋。
母親已經去世了多年,現在食蛇羹,我已經再不挑了,但心頭老是情不自禁湧現,那歲月如歌的孩提時代,媽媽替我挑蛇肉的故事,來了歐洲多年,蛇羹的味道已經慢慢的遺忘,只有母親的一雙雪白的手,拿著筷子,指翹蘭花,小心奕奕的替我挑起蛇肉,,像殘陽,把我的舊夢,抹上一片霞光,永遠忘不了。
母親原是湖南一個大家庭的小千金,有八個姊妹和一個一家命根子的弟弟,我的外公是國民黨的軍官,母親七歲那年被人拐走,外公並沒有把我母親贖回,從母親被拐,到了母親與我父親結合這一段的人生歷程,母親從來不說,我從來也不問,直至我懂事後,更不敢問。
一段空白歷程,像一個空白的夢,你醒來,知道自已曾做了一個夢,但又記不出一切的夢境,腦中空空白白的一片,你拼命的想,也勾不出一劃半點,折騰了半個人生,不也是一個夢。
歐洲今年的秋天,來得比往年快,中秋一過,西風便到,送來滿城落葉盡黃金,歐洲秋天,美像童話一般,像夢幻,我最喜歡在星期天,一個人獨自到林中找尋野磨菇,拾胡挑子。
上星期天,又到林中拾胡桃,驀然看到天空,一排野雁飛過,香港長大的我,從來就沒有見過雁群橫空,就是來了歐洲多年,也是頭一次看到飛雁,我又興奮,又激動,我一人在這秋色醉人的樹林,臉對穹蒼無盡的碧藍天,欣賞著這激情的雁行橫越,四周竟然靜得像黑白的殘缺默片,這是一個夢嗎,為何如此單調無情,我低頭沉思,慚愧地明白了我前自已寫的文章詩詞,多次的描述甚麼見雁懷人,北雁南歸,都不像今次第的一個夢字,我決定把這無言的激情,無聲的樂章,永埋在心底裡。
我拿著滿滿的一藍胡挑,踏步滿林楓葉,陽光一閃一閃的在樹叢穿透,母親輕輕的拿起了一碗蛇羹,慢慢的替我挑出那讓人看了噁心的黑色木耳絲,微微的指著天上的雁行,笑臉如春的說:
「我兒,你看你自已,已經兩鬢如霜,還看不出人生本來就是一個大騙局,只有永遠看不穿真相的人,才是最幸福,這碗蛇羹的蛇肉我已經挑光了,來吃吧。」
我放下了藍子,拿起了母親送來的一碗蛇羹,看到碗中只是一瓢冰冷的清水,再抬頭,已經看不到天邊的鴻雁排雲。
母親輕輕的問:「拾了很多胡核嗎?」
我沒有回答,只是把拾取得的胡核都拋棄在那金黃的落葉上。
回到家裡,母親已經在廚房為我準備好了另一碗蛇羹,母親永遠是那樣的溫柔,微微笑的問我:
「今天怎麼一個胡核也沒有拾到,你在樹林究竟發生了甚麼?」
我自已對自已說:「那是我一個空白的人生歷程,一個空白的夢」。
看到桌上那一碗清水,我含著淚:
「母親,還能給我多補一點菊花和薄脆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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