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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蝟和狐狸的故事
題記：後現代主義專門折磨知識份子。
克勞斯·邦
從前，有一隻狐狸愛上了一隻刺蝟。這只狐狸名叫雷納，身體強壯，頭腦機靈，長期以來一直把他那顆仁慈的心藏匿在電腦程式中，只有用目前鮮爲人用的goto指令才能將它打開，使雷納春心萌動。儘管如此，刺蝟埃裏松納還是發現了他的心，並把它強行撬開。雷納以前從未見過刺蝟，他覺得埃裏松納聰穎、開朗、容貌美麗、溫情脈脈，世上誰也比不上她。當然了，他的想法沒錯。
雷納第一次注意到埃裏松納是在森林裏的一片空地上，當時一場通宵舞會行將結束。埃裏松納大膽而自信，什么衣服也沒有穿，帶著滿身的刺就赴會了。她每根刺上頂著一顆露珠，月光和晨曦穿過露珠時産生了折射。“還有什么比刺，不，比埃裏松納身上的刺更迷人呢？”雷納想。
雷納長相俊秀，性格更是出奇的溫柔。埃裏松納第一次和他相見時，身上的刺已經消失得乾乾淨淨，渾身變得毛茸茸的，因此雷納見了並不害怕。能博得雷納的愛，埃裏松納感到飄飄然了，甚至對他也萌生了一絲愛意，因爲她這一輩子要想顯示一下自己的愛慕之情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過，有一天，當雷納毫無戒心地緊偎著她時，她既沒有體會到雷納已對她情深似海，也沒有料到雷納會像她一樣弱不禁風，只是使勁收縮渾身肌肉，當原先消失的刺又全部重新冒了出來並驟然勃起時，她冷不丁地將渾身的刺深深地紮入雷納的肉裏。
雷納疼得只想叫喊，但是既然叫喊是埃裏松納的特權（這一點他此刻才知道），他只得將疼痛置之腦後，決心寫一篇日記，希望有一天，也許是在他死後的某一天，埃裏松納會發現這篇日記，不僅能從中明白，她的手，確切地說是她的刺讓他吃盡了苦頭，還能理解當初他對埃裏松納的一片癡情。這時，他揀起了埃裏松納脫落的一根刺準備當作筆。
雷納渾身淌著血，埃裏松納卻沒有在意，因爲此刻她美麗的眼睛已深深地陷在渾身的刺中。她看到的只是四周假想的敵人，甚至連她最要好的朋友也認不出來了。
雷納去找獸醫，要一些軟膏和繃帶。獸醫見狀頓覺得毛骨悚然，他一輩子還沒見過這樣的情景呢！雷納滿身千瘡百孔，好象被機槍掃射過一樣。
“這是誰幹的？”
“我的女朋友。”
“你的女朋友？這樣的女朋友誰還敢要？你得向警察局報案呀！她叫什么名字？”
“埃裏松納。”
“天哪！你准是鬼迷心竅了，交了這么個女朋友。你別糊塗好不好？誰也不會跟她交朋友的，她是只刺蝟。”獸醫說。
“刺蝟？刺蝟是什么呀？我得問問她去，按說她是這方面的權威了，她學問大，從來沒人比得上。”
“你去問她吧，”獸醫說，“不過記住，不管她說什么，你別碰她，也別信她，她是個危險的傢夥。她會在你最不該受傷的時候冷不丁地傷害你》‘
“但是，她詩寫得棒極了。這么有才氣的女詩人，怎么能不讓我愛慕呢？她寫詩時需要刺。每次她都得拔下一根刺當羽毛筆，用自己的鮮血寫詩。”
“這樣下去要不了多久，她全身的刺就要掉光了，將來還得再生才行。”無情的獸醫嘲笑。寫詩在他眼裏根本算不了什么。“她需要留幾根刺保護自己，防禦別人——不過不是防你，因爲你無意傷害她。你可能是她最要好的朋友了吧。所以，精心地照料她，讓她把身上沒用的刺都蛻了。告訴你吧，這可不是一天半響的事了。刺蛻了，你又可以依偎著她了，愛她就沒有危險了。在這期間，對她還得小心點。不要愛得太深，不要遺得太近，即便想摟抱她，也不要摟得太緊。爲什么你不也向她顯示一下你堅硬的鬍子呢？你需要的話，我可以給你一些，這樣她用刺紮你時，就不會那么肆無忌憚了。”
“不行，那樣她會嫌棄我鬍子拉碴的，說我傲慢，大男子主義，是個十足的浪蕩男子，說我跟她父親和她所有前夫一樣不會體貼人。其實，他們都是真正的男子漢啊！不知你明白不明白我的意思？唉，簡直讓人傷心透了！她永遠也不承認別人和她一樣享有同樣的權利，有權採用同樣的手段，也有資格像她一樣受人尊重。她只考慮她自己，心裏琢磨的就是別人怎么虐待她，從未意識到現在有人待她這么好。即使我想少惹她生氣，給她講童話故事，她也不明白我的用意。”
“她永遠不會明白她也曾經犯過錯誤。要是我對她的話表示懷疑，她准會用噓聲回應我，對我暴跳如雷。所以我即使心裏懷疑也不吭聲了，不再數落她傷害我的事了，也不再和她討論任何有爭議的事了，我早就這樣了。就算我非常渴望擁抱她，她也不會領情的。看來，她是改不了啦！”
“如果她不能體諒你，對你的好意也無動於衷，恐怕和她分手後你會更自在一些。”獸醫冷冰冰地說。
“也許她會體諒我的，只要我能讓她明白，在許多事情上她做得不對。”
於是，狐狸雷納去找刺蝟埃裏松納。他全身纏著繃帶，但是埃裏松納並沒有注意這些。她這時心裏恐慌萬狀，年輕時受的苦以及她引以爲豪的刺長出來之前那種痛苦難熬的情景一直在她腦海裏翻騰，哪里還能顧得上別的？
“獸醫告訴我你是一隻刺蝟。”
對這樣的問題埃裏松納早有防備。她知道當刺蝟並沒有什么錯，畢竟她自己就是一隻刺蝟。雖說是刺蝟吧，連狐狸雷納也被她勾引過來了呢！不過這也算不上什么，她本來就是一貫正確嘛！不論何時只要被人懷疑，受人批評，她就覺得不是滋味：她希望十全十美，希望別人把她看成是動物王國裏最完美的女性。誰要是有懷疑，她的刺就會豎起來，她就會鳴放信號槍，拉起吊橋，讓冰河期來到。
所以，當狐狸雷納說“你是刺蝟”時（難道他遍身創痍還不算是證據嗎？）她認爲那是無端的攻擊，並隨時準備捍衛自己，反擊這種對她品格的詆毀。
“我要駁斥這種讕言。”說著，她就從琳琅滿目的書架上取出林奈、佈雷姆、高爾吉亞、亞裏士多德的論著和《不列顛百科全書》以及許多可以用來駁斥一切後現代主義江湖騙子的書籍，對獸醫發動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訴訟戰。雷納必須低頭認罪，受良心譴責，誰叫他聽信了獸醫的一派胡言，相信自己受了傷呢？雷納當然是沒有資格受傷的，受傷是她的特權嘛！這些書令人信服地證明了雷納沒有受傷，沒有纏繃帶；證明了埃裏松納身上沒有長刺，她不是刺蝟。雷納是出現了幻覺，這一點連他自己也明白。像雷納那樣傷勢嚴重的傢夥，你還能對他有什么別的指望呢？
“哎，我算是輸慘了！”雷納困惑不解地嘟囔著。
“嘿，我要讓你再輸一次！”埃裏松納得意洋洋地說，隨手抓起一把海鹽，仔仔細細地往雷納的傷口裏揉。
“是啊，我知道這次我又一敗塗地了。”雷納聰明地隨聲附和著。
雷納仍然深深地愛著埃裏松納。雷納是德國人，從未像狡詐的葡萄牙人那樣在獨裁統治下生活過。葡萄牙人本不信書本，可是埃裏松納收藏的書籍、她的容貌和她後現代主義的學識卻讓雷納非常敬佩，儘管這些學識連埃裏松納自己都搞不明白（但是，要想讓她的刺長得更堅固，這種學識還很有效；要想蒙蔽那些妄想“瞭解”她，還自以爲能完全瞭解的朋友，這種學識也很實用。根據書上定義，上帝和刺蝟是世上僅有的兩個只有自己才能瞭解自己的實體）。埃裏松納的聰明伶俐也給雷納印象極深，甚至當滿身數不清的傷口使他疼痛難忍，當埃裏松納向他的傷口裏注入的碘酒還在折磨他時，他仍然執著地相信，她絕不是刺蝟，相信他的傷痛和我們後現代主義世界裏的其他事物一樣，肯定是假想的，甚至是虛幻的。他這種信念已經很不錯了。所以，雷納來到埃裏松納臥室外的陽臺上，鑽進他的竹簍裏睡覺去了。他合上眼睛，可愛美麗的埃裏松納浮現在他眼前，他哼著街頭歌謠《陰險殺手麥克》的最後幾句歌詞漸漸進入夢鄉：
“因爲刺蝟不是刺蝟啊，拿不出事實依據也是白搭。”
雷納依然一往情深地愛著埃裏松納，如果他們還沒有相互殘殺致死的話，今天他們仍然活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