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HungerGame
小說是這樣開始的!
在一個過去叫做北美洲的廢墟中,有個新建立的國家「施惠國」,分布四方的十二個行政區環繞著一個燦爛的都城。這個嚴厲又殘酷的都城,藉由逼迫十二個區每年送出12歲至18歲的一名少男和一名少女,投身在年度盛會,由電視實況轉播拼鬥至死的「飢餓遊戲」中,來控制與維持統治的秩序。
十六歲的凱妮絲,與寡母及妹妹小櫻同住,當她自願代替在「抽籤日」被抽中的妹妹參加獵殺遊戲時,是將它視為死刑。但凱妮絲曾經在垂死邊緣掙扎過,求生存已成了她的第二天性。她在無意間成為一個有力的競爭者。但她要贏,勢必面臨重重抉擇,權衡生存、人性、生命與愛,孰輕孰重。
作者: 蘇珊.柯林斯(Suzanne Collins) 譯者: 鄧嘉宛
|
1
我醒來時,另半邊床是冷的。我伸手去探妹妹小櫻溫暖的身體,卻只摸到罩著床墊的粗布單。她肯定又做了惡夢,爬到媽床上去了。她當然會做惡夢,今天是抽籤的日子。
我單手撐起身子。臥室裡的光線已經夠亮。我看到小櫻側身蜷縮在媽身邊,兩人的臉緊貼在一起。睡夢中媽看起來年輕多了,雖憔悴,卻不再那麼沒有元氣。小櫻的臉清新如雨露,可愛得像櫻草花。她的名字,便取自那花。我媽也曾經非常美麗,起碼人家是這樣告訴我的。
趴在小櫻膝旁守著她的,是全世界最醜的貓,有個像被打扁的鼻子,一邊耳朵少了一半,眼睛顏色是腐爛的南瓜黃。小櫻給牠取名金鳳花,堅持說牠那身泥黃的毛可比亮麗的金鳳花。牠很討厭我,至少是不信任我。雖然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我想牠還記得小櫻帶牠回來時,我企圖把牠溺死在桶子裡。那隻骨瘦如柴的小貓,全身爬滿跳蚤,圓鼓鼓的肚子裡都是寄生蟲。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多一張吃飯的嘴。但小櫻苦苦哀求,哭哭啼啼,我只得讓牠待下來。結果,情況也沒我想的那麼壞。媽媽給牠驅了蟲,牠則是天生的捕鼠精,甚至會抓大老鼠。有時候,我宰殺清洗獵物時,會丟一些內臟餵金鳳花吃。牠也終於不再對我怒目嘶叫。
內臟。不嘶叫。這就是我們所能達到最相親相愛的關係了。
我兩腿一晃下了床,雙腳滑進獵靴裡。柔軟的皮革已經服貼成我的腳型。我穿上長褲、襯衫,把黑亮的長辮子盤到頭上,並攫過我的草藥袋。桌子上倒扣著一只防鼠貓偷吃的木碗,底下有一小塊漂亮的山羊乳酪,用羅勒葉包裹著,是小櫻在這抽籤日給我的禮物。我慎重地把乳酪放進口袋,靜悄悄溜出門。
在第十二行政區裡,我們這一帶俗稱「炭坑」,平常這時辰,街上都是蠕蠕前行去上早班的煤礦工人。男男女女,一個個肩膀佝僂,指關節腫大;煤灰固著在破損的指甲和瘦削臉龐的皺紋裡,許多人已經懶得費神去擦洗。但今天早晨,布滿煤渣的街道空無一人。成排低矮灰黑的屋子,窗戶都是關上的。抽籤要下午兩點才開始。這時還不如睡覺吧,如果睡得著的話。
我們家差不多在炭坑的最尾端,我只要穿過幾個柵門,就會抵達一片蓬亂的草地,我們管它叫「草場」。草場過去便是森林。隔開草場與森林的,是一道高高的鐵絲網,頂端還有成圈的倒刺。事實上,這道鐵絲網圍繞著整個第十二區。理論上,鐵絲網應該是整天二十四小時通電的,好嚇阻森林中的掠食動物──曾經有成群結隊的野狗、單獨獵食的美洲豹、熊等,闖入我們街上威脅人命。但由於我們每晚能有兩三個小時的電力就得慶幸了,所以觸摸這鐵絲網通常不會有事。即便如此,我總會花個一兩分鐘注意聽有沒有嗡嗡聲,有的話,表示鐵絲網是通電的。這會兒,它靜得像一堵石牆。藉著矮樹叢的掩蔽,我平趴在地上,悄悄從一處存在已久的兩呎寬裂縫爬出去。這道鐵絲網還有其他好幾處破洞,但這裡最靠近我家,我幾乎每次都是從這裡進森林。
一進到林子裡,我立刻從一截空樹幹中取出弓和箭袋。無論通電與否,這道鐵絲網確實把肉食動物都擋在第十二區外了。但在森林裡,牠們橫行無阻。此外,還得留心有毒的蛇、染上狂犬病的獸,而且林子裡沒有現成的路可以走,隨時可能迷路。不過,只要你知道怎麼找,林子裡可是充滿了食物。我爸就知道怎麼找,他生前教過我。我十一歲那年,他在一次礦坑爆炸中被炸得粉碎,連要埋都沒得埋。五年後的今天,我仍會從睡夢中驚醒,尖叫著要他快逃。
即使侵入森林是犯法,偷獵更會帶來嚴厲的懲罰,只要有武器,一定有更多人還是願意冒險。但絕大多數人不敢只帶著一把刀就往森林裡闖。我的弓如今算是稀有物品,是我爸親手做的,有好幾把,都被我用防水套包好,小心藏在森林裡。我爸本來可以賣掉它們,好好賺一筆錢,但一旦被官方發現,肯定會被冠上煽動叛變的罪名,公開處決。所幸對我們這些獵人,大部分維安人員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他們跟大家一樣,也渴望有新鮮的肉可吃。事實上,他們是我們的好主顧。不過,他們不可能容許炭坑的人有武裝自己的機會。
秋天的時候,會有一些勇敢的人偷偷溜進森林裡採收蘋果。不過他們不敢深入,總是留在看得見草場的範圍,以便有危險時能很快跑回安全的第十二區。「第十二區,一個你可以安全餓死的鬼地方。」我忍不住喃喃抱怨。話才出口,我隨即轉頭掃視一圈。即便在這裡,無村無店的荒山野林中,你還是怕有人會聽見。
小時候,我常脫口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提到第十二區的處境,或遠方「都城」裡的人──就是他們統治著我們「施惠國」(1)──把我媽嚇得半死。後來我終於明白,多言多語只會惹禍上身。我學會閉嘴,裝得面無表情,不讓人看穿我的心思。在學校裡我安靜地做功課;在公共市場上客氣地哈啦無關緊要的話。在我賺到大部分收入的黑市「灶窩」,除了交易,我也不敢多話。即使在我輕鬆愉快不起來的家中,我也避免談論敏感話題,像是抽籤、食物短缺,或「飢餓遊戲」。我怕小櫻學舌,讓外人聽見,然後我們會死得很慘。
在森林裡等著我的是蓋爾。唯有在他面前,我可以做我自己。爬上山坡,前往屬於我們的天地時,我感到自己臉上的肌肉放鬆了,腳步也加快了。那是一處俯瞰山谷的岩塊,藏在濃密的莓果樹叢中,外人看不見。瞧見他等候的身影,我不自覺地露出了笑容。蓋爾說我從來不笑,只除了在林子裡。
蓋爾說:「嗨,貓草。」其實我名叫凱妮絲,但我第一次告訴他時,聲細如蚊,他以為我說的是「貓草」(2)。然後,那隻搞不清楚狀況的山貓開始在林子裡跟前跟後,等我丟東西給牠吃,貓草就此成了蓋爾給我取的正式綽號。最後我不得不宰了那隻山貓,因為牠把獵物都嚇跑了。我後來有點後悔,因為牠實在是個不錯的同伴。不過,牠那身皮毛著實讓我賣了個好價錢。
「看我打到什麼。」蓋爾舉起一條麵包,上頭插著一枝箭,我哈哈大笑。那是條真正由麵包店烤出來的麵包,不是我們自己用配給穀物做的那種又扁又硬的麵包。我拿過麵包,拔出箭,鼻子湊近麵包皮戳穿了的地方,深深吸入那股令我滿口生津的香氣。像這麼好的麵包,是為特別的日子準備的。
「呣~,還是熱的。」我說。他一定是天剛破曉就到麵包店去交易。「你付出了什麼代價?」
「一隻松鼠而已。那老闆今天早上也感傷起來,」蓋爾說:「甚至還祝我好運。」
「嗯,今天人和人之間好像都親近了些,對吧?」我說,瞧都不瞧他一眼。「小櫻給我們留了乳酪。」我伸手從口袋拿出來。
看到這等美味的食物,他神情亮起來。「小櫻,謝謝妳。這下我們真的要吃大餐了。」他突然轉成都城的口音,模仿起那個老是不知道在亢奮什麼的女人,艾菲.純克特──她每年都要來一趟第十二區,在台上唸出被抽中的名字。「我差點忘了!飢餓遊戲快樂!」他從我們身邊的樹叢拔了些黑莓。「願機會──」他朝我拋來的莓果在半空畫出一道弧線。
我張口接住,牙齒咬破那層鮮嫩的表皮,酸甜的滋味瞬間爆開,溢滿口腔。「──永遠對你有利!」我續完下半句。我們必須這樣拿抽籤日開玩笑,因為不開玩笑,我們就只能恐懼和害怕。再說,都城口音是如此裝腔作勢,不管講什麼,聽起來都很可笑。
我看著蓋爾拔出刀把麵包切片。說他是我哥哥,不知道的人也會相信。黑直的頭髮,橄欖膚色,我們連眼睛都同樣是灰色的。但我們沒有血緣關係,起碼不是近親。大部分的礦工家庭,彼此間都有這類相似之處。
這也是為什麼我媽和小櫻的淺色頭髮及藍眼睛,總給人格格不入的感覺。她們是不該在這裡。我的外祖父母屬於商人階級,在第十二區中較好的地段開了一家藥局──商人階級人數不多,顧客主要是官長和維安人員,偶爾也有來自炭坑的人。由於幾乎沒有人請得起醫生,藥劑師就成了我們的醫生。我爸之所以認識我媽,是因為他在打獵時偶爾會採集一些藥草,賣到他們店裡去製成藥劑。她一定是深愛他,才會離開自己家嫁到炭坑來。但如今她變成一個終日呆坐,腦筋空白,孩子餓得只剩皮包骨,卻依舊毫無反應的人。我試著記住她的犧牲,試著看在我爸的份上原諒她。不過,老實說,我不是心胸寬大的人。
蓋爾把柔軟的山羊乳酪抹在一片片麵包上,再仔細地鋪上羅勒葉,我則忙著採摘樹叢上的莓果。我們在岩石間一處隱蔽的凹穴安頓下來。從這裡可以清楚俯視山谷,卻不會被人窺見。山谷裡充滿了夏日的生機,有野菜可採,有食用根莖可掘,魚群在陽光下閃爍發亮。湛藍的天空,輕柔的微風,真是風光明媚。食物棒極了,乳酪沁入溫熱的麵包,莓果在我們口中爆開。如果今天真的是假日,如果這一整天可以和蓋爾在山林裡遊蕩,獵取今天的晚餐,一切就太完美了。然而,下午兩點時我們都得到廣場上集合,等候被叫到名字。
「妳曉得,我們辦得到。」蓋爾靜靜地說。
「辦得到什麼?」我問。
「離開這個區。逃跑。在森林中生活。妳跟我,我們辦得到。」蓋爾說。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這主意實在太荒謬了。
他很快又加上一句:「如果我們沒有那麼多小孩的話。」
蓋爾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我有小櫻。你還可以把我們的母親也算進來。當然,他們不真是我們的小孩,但他們也可以算是。因為,沒了我們,他們要怎麼活下去?誰能餵飽這些嗷嗷待哺的嘴巴?雖然我們倆天天出門打獵,還是有些日子得把獵物拿去換豬油、鞋帶或羊毛;還是有些時候晚餐桌上沒什麼可吃,大家上床睡覺時肚子仍在咕嚕咕嚕叫。
「我從來不想要有孩子。」我說。
「我想要。如果我不住在這裡的話。」蓋爾說。
「但你住在這裡。」我說,有點火大。
「當我沒說。」他惱怒地頂回來。
這場談話整個變了調。離開?我怎麼能離開小櫻?她是這世上我唯一真正深愛的人。蓋爾更是他家人的倚靠。我們不能離開,所以何苦談論這事?就算我們辦得到……就算我們辦到了……要不要孩子這話題又是打哪兒蹦出來的?蓋爾跟我之間從無情愛可言。我們初次碰面時,我是個十二歲大瘦乾巴的丫頭,他只比我大兩歲,卻已經看起來像個男人。我們花了好長的時間才成為朋友,才停止爭論獵物是歸誰所有,才開始互相幫助。
此外,如果蓋爾想要孩子,他大可輕易娶到太太。他長得很帥,也壯得足以挑起礦坑中的工作,而且他還會打獵。你可以從學校裡那些女生在他經過時竊竊私語的樣子,曉得她們想要他。那讓我嫉妒,但理由不是大家所想的。要找到一個打獵的好夥伴,很難。
「今天你想幹嘛呢?」我問。我們可以打獵、釣魚或採集野菜。
「我們去湖邊釣魚吧。安置好釣竿後,我們可以到林子裡採野菜,給今天晚餐準備些好吃的。」他說。
今晚。在抽籤之後,大家應該要慶祝。是有很多人會慶祝,因為鬆了一口氣,他們的孩子今年又逃過一劫。但至少有兩戶人家會緊緊闔上窗板,鎖上門,試著思考要如何捱過接下來的那幾週。
我們的收穫不錯。像這樣的日子,好吃又容易捕捉的獵物到處都是,那些掠食動物不會打我們的主意。將近中午,我們已有十二條魚、一袋野菜,而且,最棒的是,還有一加侖的草莓。我在幾年前找到那一片草莓,而蓋爾想到個主意,用網子把那片草莓圍起來,防止動物進入。
回家途中,我們先去黑市「灶窩」晃了一圈。灶窩位於廢棄的儲煤倉庫。當政府發展出一套更有效率的系統,能把挖出來的煤礦直接從礦場運上火車後,灶窩就逐步侵吞了這個地方。在抽籤日,大部分的買賣這時都已經收攤了,不過黑市裡還很熱鬧。我們很容易就用六條魚換到了可口的麵包,用兩條換到鹽。那個瘦骨嶙峋,煮一大鍋熱湯在賣的老婦人,油婆賽伊,拿了我們採來的一半野菜,換給我們幾塊石蠟。我們在別處換到的或許可以多那麼一點點,不過我們寧可盡量跟油婆賽伊維持良好的關係。她是唯一一個會持續不斷跟我們買野狗的人。我們不會刻意獵捕野狗,可是如果遭到攻擊,你還是會殺個一兩隻,反正,肉就是肉。「一旦下鍋燉成湯,我管它叫牛肉。」油婆賽伊眨眨眼說。在炭坑這種地方,不會有人嫌棄燉好的野狗肉;只有那些經濟條件好的維安人員,來到灶窩時,有本錢挑剔。
在黑市做完生意後,我們去到市長家的後門,打算賣掉一半的草莓,曉得他特別喜愛草莓,也付得起我們要的價錢。開門的是市長的女兒瑪姬。她在學校裡跟我同年級。身為市長的女兒,你會以為她是個驕傲的勢利眼,但她其實還好。她只是常常喜歡獨自一個人,跟我一樣。由於我們兩個都沒有自己的朋友圈子,結果在學校裡我們便常湊在一起。一起吃午餐,集合時坐在一起,體育活動時也同組。我們很少交談,這也正合我倆的意。
今天,她身上那乏味的學校制服換成一件昂貴的白洋裝,金髮上綁著漂亮的粉紅絲帶。抽籤日的服裝。
「好漂亮的洋裝。」蓋爾說。
瑪姬瞥他一眼,試圖看出他是真心稱讚,還是諷刺。那的確是件漂亮的洋裝,不過她絕不會在平常穿。她抿緊雙唇,然後笑了。「如果我最後得上都城去,我可要看起來美麗動人,不是嗎?」
這下子輪到蓋爾困惑了。她這話是真心的嗎?還是在逗他?我猜是後者。
「你不會去都城的。」蓋爾冷冷道。他的目光落到她衣服上一個小小的圓形胸針。真正黃金做的,做工極美。它可讓一個家庭維持溫飽好幾個月。「妳會有多少個籤?五個?我十二歲那年就有六個了。」
「這又不是她的錯。」我插嘴說。
「對,這不是任何人的錯。事情就是這樣。」蓋爾說。
瑪姬的臉變得一無表情。她把買草莓的錢塞進我手裡。「祝妳好運,凱妮絲。」
「妳也是。」我說。門隨即關上。
我們默默地朝炭坑走去。我不喜歡蓋爾這樣譏刺瑪姬,只不過,他一點也沒說錯。整個抽籤制度本來就不公平,窮人的處境最不利。當你滿十二歲那天,你就符合抽籤的資格。那年,籤球裡會有一個你的名字。十三歲時,兩個。如此累計下去,直到你年滿十八歲。在符合資格的最後一年,籤球裡會有七個你的名字。施惠國十二個行政區中的每個公民,都是如此。
但這裡頭有個圈套。假如你是窮人,跟我們一樣三餐不繼,你可以選擇增加你名字的次數來交換糧票。每張糧票可抵貧窮人家一人一年的穀物和油。你可以為家裡的每一口人這麼做。因此,我在十二歲那年,就讓四張寫上我名字的籤條進入籤球。第一張,是我沒得選擇。另外三張,是我為自己、小櫻和我母親換取糧票。事實上,我每年都需要這麼做。而籤數是累計的。因此,我今年十六歲,籤球裡有二十個我的名字。蓋爾,十八歲的他先是幫忙家計,後是隻手撐起一個五口之家,七年了,籤球裡有四十二個他的名字。
現在你明白,為什麼像瑪姬這樣從來不需要為糧票提高自己風險的人,會讓他發脾氣。她的名字被抽中的機會,跟我們這些住在炭坑的人比起來,微乎其微。不是沒有可能,但非常小。即使訂下規則的是都城,不是十二個行政區,更不是瑪姬家,你還是很難不怨恨那些不需要為糧票冒險的人。
蓋爾知道他對瑪姬發怒是把氣出錯地方。之前,在森林深處,我聽過他怒吼著,指控糧票不過是另一種在我們區裡造成不幸的工具。一種在炭坑的飢餓勞工與基本上不愁吃穿的人之間種下仇恨的方式,好讓我們永遠互不信任。「分化我們,都城就可以坐收漁翁之利。」如果只有我在,不必擔心隔牆有耳,他便會這麼說。如果今天不是抽籤日,他不會這樣遷怒。如果一個戴著黃金胸針,不需要交換糧票的女孩沒有說那些話,他不會這樣──儘管我確信瑪姬覺得她那些話無傷。
我們邊走,我邊瞄蓋爾的臉,他冷硬的神情底下還在冒煙。雖然我從來不說,但他的憤怒在我看來一點用都沒有。這不是說我不同意他的看法,我很贊同。只不過,在森林深處對都城又吼又叫有什麼用?那改變不了任何事,不會使事情變公平一點,更無法填飽我們的肚子。事實上,那只會把鄰近的獵物統統嚇跑。不過我還是讓他吼。在林子裡怒吼總好過在區裡失言。
蓋爾和我平分了我們餘下的戰利品:兩條魚、幾條好麵包、一些野菜、一夸脫草莓、鹽、石蠟,和一點錢。
「廣場見。」我說。
「穿漂亮一點。」他淡淡地說。
家裡,我媽和妹妹已經準備好可以出門了。我媽穿了件她以前在藥局時穿的漂亮洋裝。小櫻穿的是有花邊的襯衫和裙子,是我第一次參加抽籤日時的服裝。那衣裙她穿太大了點,媽得用別針把它固定住。即便如此,襯衫背後的下襬還是無法妥貼地塞在裙腰裡。
等候我的還有一桶熱水。我刷洗掉在林子裡沾惹來的一身塵土跟臭汗,還洗了頭髮。讓我吃了一驚的是,我媽給我準備了一件她漂亮的洋裝,柔和的藍色,還有相配的鞋。
「妳確定?」我問,試著壓下想要拒絕她的衝動。有好一陣子,我因為太過生氣而不准她為我做任何事。況且,這件衣服很特別。她當小姐時的衣衫,對她而言是非常珍貴的。
「當然確定。」她說:「讓我幫妳把頭髮盤起來。」我讓她幫我擦乾頭髮,編好辮子盤在頭上。面對靠在牆上的那面破鏡子,我簡直認不出自己來。
「妳看起來好漂亮。」小櫻細聲說道。
「而且一點也不像我自己。」我說,給了她一個擁抱,因為我曉得接下來這幾個鐘頭,對她而言會有多恐怖。這是她的第一個抽籤日。我告訴自己,小櫻已經算是最安全的了,籤球裡只有一個她的名字。我不讓她去抵任何糧票。但她在為我擔心。那無法想像的事情可能會發生。
我盡一切所能保護小櫻,但在抽籤這件事情上頭,我無能為力。每當她難過的時候,我總感到痛苦在我胸口聚集往上竄,彷彿無可抑遏地要從我臉上冒出來。我注意到她的襯衫後襬又從裙子裡跑出來了,於是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小鴨子,把妳的尾巴塞進去。」我說,邊把襯衫在她背後塞好撫平。
小櫻忍不住咯咯笑,還對我呱呱輕叫了兩聲。
「妳還真是鴨子咧。」我輕笑著說。只有小櫻能讓我這樣笑。「來吧,我們吃點東西。」我說,迅速在她額頭親一下。
魚和野菜已在燉煮,不過那是留待晚餐吃的。我們決定把草莓和麵包店做的麵包也留給晚餐。我們說,讓晚餐變得更特別。於是,我們改喝小櫻的山羊「貴婦」的奶,改吃用配給穀物所做的粗麵包,但我們其實都沒什麼胃口。
下午一點,我們出發前往廣場。這是強制出席,除非你已經一隻腳進了鬼門關。今天晚上,官員會到未出席者家裡去查,看人是不是真的快死了。如果不是,你會被關進大牢。
抽籤在廣場上舉行,著實令人遺憾,因為廣場是第十二區中少數令人感到愉快的地方。它四周環繞著商店,在有市集的日子,尤其是天氣好的時候,它會有一種假日節慶的氣氛。但在今天,雖然周圍建築物上都懸掛著明亮的彩旗,空氣中卻瀰漫著冷酷的氣息。那群扛著攝影機的工作人員,像禿鷹般棲守在屋頂上,徒增肅殺的效果。
人們沉默地排隊簽到。抽籤日也是都城清查各區人口的良機。從十二到十八歲的孩子,被聚集在繩索圍起來的區域裡,按年齡排隊站好,年紀大的在前,像小櫻這些年幼的在後。我們的家人則在繩索外面圍成一圈,緊握彼此的手。但廣場上還有其他人,家裡沒有孩子面臨命運考驗的人,或一些早已不在乎的人。他們在人群中閒蕩,打賭看哪兩家的孩子會被抽中。賺賠率按孩子的年齡而定,無論他們是炭坑還是商家的孩子,也不管他們會不會崩潰痛哭。大部分人都拒絕跟這些賭徒打交道,但必須很小心,非常小心。這些人通常也都是告密者,而誰沒犯過法呢?我可能會因為打獵,每天被槍斃一次。那些執法者的口腹之欲保護了我。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靠山。
然而,蓋爾和我都認為,如果我們必須在餓死跟腦袋吃子彈之間做選擇,吃子彈會痛快一點。
隨著人們到來,廣場越來越擠,氣壓彷彿也越低,讓人喘不過氣。這廣場相當大,但不足以容納第十二區為數約八千的全部人口。晚到的人被安排站在鄰近的街道上,他們可以從好幾個大螢幕上觀看這樁全國現場轉播的盛事。
我站在一群來自炭坑的十六歲孩子當中。我們彼此簡短地點頭打招呼,然後便把注意力集中在位於法院大樓前,臨時搭建的舞台上。台上有三張椅子、一張講桌,和兩個大玻璃球,一個裡面裝了男生的名字,一個裝了女生的。我瞪著那個裝了女生名字的玻璃球,那裡面有二十張紙條,上頭用筆工整地寫著「凱妮絲.艾佛丁」。
三張椅子中的兩張,一張坐著瑪姬的父親,昂德西市長,一個開始禿頭的高大男人;另一張坐著艾菲.純克特,第十二行政區的伴護人,剛剛從都城抵達此地,穿著嫩綠套裝,頂著一頭粉紅色頭髮,令人不舒服的笑容露出白牙。他們倆低聲交頭接耳,然後憂心地看著那張空椅子。
隨著鎮上的大鐘敲響兩點,市長起身走到講桌前,開始宣讀。每年的內容都一樣。他敘述施惠國的歷史,這國家從曾經一度稱為北美洲的廢墟中崛起。他列舉那些災禍、乾旱、暴風雨、大火,暴漲的大海吞噬了大片大片陸地,為搶奪剩餘的一點糧食而爆發的殘酷戰爭。最後的結果就是施惠國成立,以及一個替它的子民帶來和平與繁榮的閃亮都城,為十三個行政區所圍繞。接著,「黑暗時期」到來,行政區叛變,對抗都城。十二個行政區被擊敗,第十三個被消滅。「叛亂和約」給我們帶來了新的法律,以保障和平;而為了每年一次提醒我們「黑暗時期」絕不容許再現,這份和約還給了我們「飢餓遊戲」。
飢餓遊戲的規則很簡單。為了懲罰叛亂,十二個行政區每年必須提供少男、少女各一名,稱作「貢品」,出去參賽。這二十四名貢品會被圈禁在一個遼闊的戶外競技場,裡頭什麼地形都可能有,包括灼熱的沙漠和冰凍的荒原。在為期數週的時間內,競爭者要拼得你死我活。最後一個活下來的貢品便是贏家。
從各行政區帶走孩子,強迫他們互相殘殺,讓眾人觀看──這就是都城警惕我們的方式,提醒我們只能任他們擺佈、宰割。它在告訴我們,如果再次叛變,將死無葬身之地。無論他們如何用字遣詞,所要傳達的真正訊息很清楚:「看看我們是如何奪走你們的孩子,把他們犧牲掉,而你們完全束手無策。如果你們膽敢動一根手指頭,我們會把你們趕盡殺絕,一個都不剩。第十三行政區就是你們的鑑戒。」
為了折磨我們,更為了羞辱我們,都城要求我們把飢餓遊戲當作節慶來看待,彷彿一場各行政區互相對抗的運動競賽。最後一位活下來的貢品將榮歸故里,富貴一生;贏家的行政區也將獲得大量獎賞,主要是食物。一整年,都城會賞賜獲勝的行政區米糧和油,甚至糖這種珍貴的禮物,而其他地區則必須忍受飢餓。
「這是悔改與感恩的時刻。」市長吟頌道。
然後他宣讀過往第十二區得勝者的名單。在整整七十四年當中,我們僅有兩位。只剩一位還活著。黑密契.阿勃納西,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此刻正好現身,嘴裡叫喊著含糊不清的話,搖搖晃晃爬上了舞台,跌進第三張椅子裡。他喝醉了,醉得一塌糊塗。群眾意思意思地報以掌聲歡迎,但他搞不清楚狀況,企圖給艾菲.純克特一個大擁抱,她費了好大的勁才勉強把他擋開。
這場面似乎讓市長很苦惱。由於這一切都會電視實況轉播,他很清楚這會兒第十二行政區肯定已成了全國的笑柄。他反應迅速,立刻向群眾介紹艾菲.純克特出場,企圖藉此把注意力拉回到抽籤這件事。
看起來總是充滿活力的艾菲.純克特,小跑步來到講桌前,喊了一聲「飢餓遊戲快樂!願機會永遠對你有利!」這話彷彿早已變成她的註冊商標。她那粉紅色的頭髮一定是假髮,因為她與黑密契遭遇之後,那頭鬈髮已經有些偏移了。她繼續說了一段話,說什麼能來到這裡有多麼榮幸。但大家都曉得她恨不得瞬間轉換到一個更好的行政區,可以遇到比較體面的勝利者,而不是一個當著全國觀眾面前騷擾她的醉漢。
穿過人群,我察覺蓋爾回頭看著我,臉上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儘管即將抽籤,台上剛剛上演的這齣戲起碼有點好玩。但突然間,我想到了蓋爾和大玻璃球中他的四十二個名字,以及,跟其他許多男孩比起來,機會對他是如何不利。或許他對我也想到了同樣的事,因為他的臉馬上沉了下去,隨即轉開。我真希望可以在他耳邊輕聲說:「可是裡頭有數千張籤條啊。」
抽籤的時刻到了。一如過往,艾菲.純克特總是說:「小姐優先!」然後走到放女孩名字的玻璃球前,伸手進去,深深探入球中,然後抽出一張紙籤。群眾同時間跟著深深吸了口氣,接下來,全場靜得連一根針落地都可以聽見。我覺得想吐,拼死命想著那不是我,那不是我,那不是我。
艾菲.純克特走回講桌前,攤開那張紙,用清晰的聲音唸出上頭的名字。的確不是我。
是櫻草花.艾佛丁。
待續……(小說三本完)很快就看完,值得一看! 有興趣的可以去看看的喔!
文章定位:
人氣(304) | 回應(0)| 推薦 (
0)| 收藏 (
0)|
轉寄
全站分類:
不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