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納過去的惡夢,也等待著未來的惡夢。
『神經外科的黑色喜劇』(When The Air Hits Your Brain—Tales of Neurosurgery:天下出版1999,作者:Frank Vertosick,Jr.M.D美國匹茲堡賓州醫院神經外科副主任及神經腫瘤中心副主任)這麼說。
英文原著書名比中文版傳神,神經外科守則第一條:當開顱的那一刻,空氣輕拂您的腦子,您可能就不再是原來的你。
此書書寫時間點為作者從實習、住院醫師到專科醫師,作者企圖呈現:典型的正在受訓的神經外科醫師心理模式,感受他的恐懼、不安、熱忱、冷血、解放,並且省思醫療過程中所謂的道德正義、醫師不當選擇。
書中以患有不同疾病的病人為主角,深入淺出、口語化、譬喻的文字,將複雜的醫學發展歷程、醫學專業用語、神經外科治療術式、美國醫院運作、艱澀難記的人體器官功能,融入行雲流水般文章,閱讀沒有距離,也有助於消弭醫病資訊不對等,讓病人或有一天可能成為病人的我們,窺見醫學殿堂裡的殘酷、脆弱與無能。
魔法白袍下的靈魂,其實沒那麼萬能。
作者分享的勇氣,讓人佩服,在台灣,醫療人文類書籍不少,但卻少見由第一人稱的角度,闡述與生命交鋒的無奈、極限、恐懼,過度神化、美化醫生懸壺濟世功績,真實不足、粉飾太平有之,易造成錯覺:誤以為醫學無所不能為,誤以為人人都是華陀,白色巨塔陰錯陽差成了"神"的集訓所。
不管是哪一個國家,醫學雖是科學,卻以如黑洞般神秘之姿行走在人間,不僅一般人望而生畏,即便是醫師彼此對『醫療』都存在不同見解,粗淺以內、外科分野,即便同一專科內、外科,或多或少存在不認同、摩擦,引述書中傳神描述:
我在心臟內科當實習醫師時的上司瑪姬有一次提到,內科或其他許多專科醫師的知識好像藏在甘蔗裡的糖,我們(神經外科)的知識則好像那些小小塊的方糖,他們的總糖量比較多,但我們的糖,顧客比較容易取用。
這個被歸類在服務業,高度信奉人員主觀、專屬的價值判斷,卻又仰賴如製造業般流程的行業,時時扮演著上帝的角色,那感覺是否如文中所述:有點飄飄然?
85頁:在醫療的世界裡,結果決定一切,而非努力。
86頁:在真實的人生裡,沒有因為對了一部份而給你部分分數的,如果你想要有重要的成就,你必須要全對,而且萬一錯了,也要有承擔後果的決心。
作者說故事的文字功力優異,此書在描述帶給人類痛不欲生、困擾、無奈疾病時,儘管事實灰澀,但總能讓讀者短暫脫離沈重氛圍,或在沈重之外有一種:是吧,我能理解。這是此書難得之處,摘錄幾段如下:
69頁:脊髓好像一組火車鐵軌,只不過鐵軌上行駛的這列火車是『感覺』,而火車上所載的貨物是各種輕重不一的感覺。例如疼痛,溫度變化、輕觸或重壓,不過腦中收發有限,每次只能有某些數量的火車能進入,只有某些貨物被卸到我們意識上,因此每次只有一種主要感覺會出現在腦海中,其他都被擋在門外。
220頁描述替得了原始神經外胚層腫瘤小女嬰動手術的難度:所有這些困難,其實都有一個達爾文式的解釋,大自然並不希望生了病的小嬰兒靠動手術活下去,大自然認為他們應該被埋葬起來,可是,人類的文明進展逐漸不理睬『適者生存』的法則,我們希望每一個小孩都能活下來。
243頁:我們心臟的冠狀動脈,像一縷義大利麵,腦下垂體則比一小塊葡萄乾大不了多少,這些器官十分細小,但對生命而言都很重要,為了補償它們的脆弱,大自然用骨頭肌肉做成的甲冑加以保護。
書中亦不避諱探討醫師面對治療意外導致病人死亡的脆弱,描述醫師從驕傲、冷血到戒慎恐懼,願意對生命謙卑,心懷恐懼的醫生,才會是好醫生。怎麼說呢?一個謙卑,不過度自滿、把自己當神的醫生,才會更細心、注意潛藏的致命因子,也才能避免病人暴露於無謂、可預見的風險。
一個失敗的動脈瘤手術造成病人查爾斯死亡,作者的醫師生涯幾乎潰堤,他自責、愧疚,幾乎得了憂鬱症,他在書中描述:我是否應該盲目的相信,當時我已沒法再表現更好,無論誰來動刀,當天都無法獲得更好的結果?
---終於,我真的做到將查爾斯置諸腦後,到底我心裡的痊癒乃是由於自我的成熟,抑或是由於我意會到已無後退之路?---我終於承認,鐵石心腸並非面對艱鉅責任的好方法,想要成為最優秀的醫師,一點點的關心在乎是有其必要,儘管,我們無法成為全宇宙最好的醫師。
--查爾斯過世帶來的痛苦,教會了我要對外科手術的熊熊烈火身懷尊敬,從今以後,我會小心應付。
我接納過去的惡夢,也等待的未來的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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