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認識我這位朋友的時間是五年前。
那時,我們與許多人因為某些原因被「囚禁」──用這兩個字並不符合事實,但意義上挺類似倒是真的──在某個圍牆所圈住的範圍內,過著毫無隱私的生活。在那牆裡面,有小小突起的山丘,有長草遮蔽的沼澤,有排列整齊毫無個性的房子,有綿延遼闊修剪乾淨的草皮,有筆直寬敞的八線馬路,有厚重黏膩的刺鼻油味,有顛覆不了的階級關係,有不可懷疑的絕對命令。許多的許多,一切的一切,在我們腦中某個角落種下不可拔除的記憶。那些風景與味道、人物與聲音,帶著不朽的生命與我們後續人生共同活著。
該怎麼描述我這位朋友的外表呢?大概可以說是技術超凡的西點廚師,在堅硬的核桃外邊裹上一層厚厚的咖啡口味的奶油慕斯,然後做成細細長長的高腳杯模樣,再往上頭灑上不規則的巧克力屑片──大概就是這種感覺。他在溫和不修邊幅的瘦長外表下,有著一顆意志堅定的心。而非得用那些甜膩膩的西式點心來形容他還有另一個原因──他非常喜歡吃甜食。
我與他,在當時同樣身負許多繁重的工作,只是我的不怎麼重要,而他的工作如果稍有缺失,關係牽連的程度大概足以把圍牆內二分之一的土地全部翻過來。
我以散漫的心情得過且過;而他,卻必須戰戰兢兢地活過每分每秒。
是心理壓力吧,在深夜裡我常常聽到他無意義的夢話與呻吟,可是當時的我幫不了他。不過,這樣說卻顯出了我的自私。幫忙與否只在一線之間,忙碌總是藉口,可是在當時的環境下,照顧好自己的確是最有力的生存法則。
記得在某個夏日的晚上,我與他偷偷地爬到小山丘的坡面坐下來聊天,聊天的內容我已經忘得一乾二淨,只記得身旁的風景。
在我們視線所及的遠遠的山丘下方,有一條鐵道。鐵道在白天清晰可見,夜晚卻只能藉著不時駛過的列車的矩形明亮窗口將那路線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大致地描繪出來。迎著夏日涼涼晚風,算著駛過列車數量,我們心無旁騖地享受著不可多得的片段悠哉。因為,圍牆內的大頭目已經暫時離開了,明天早上才會再回來。
大頭目是圍牆內的威權中心。有他在,連空氣都不由自主的聳起了肩膀,緊縮起下巴。他是個令人害怕的傢伙,圍牆內流傳著他的許多傳奇。例如,聽說他一天之內可以吃掉近百顆的蒜頭,生吃,所以他有個綽號叫「蒜頭」。又據聞他老喜歡半夜不睡覺,當自己是游擊隊菁英地趁著月黑風高的夜晚去偷摸哨所,而白天卻躲在寢室裡作白日夢。被他摸成功的,不「關」上一個月是很奇蹟的事。
而我的這個朋友,正是大頭目的直屬文書。
大頭目離開圍牆範疇以後,圍牆內的其他小頭目就會開始鬆懈。所以我們那天才膽敢放下手邊工作,爬上這小山丘欣賞夜色。因為,大頭目回家了。
對了,我依稀記起那次「賞月時光」的最後一席話,似乎是討論到對於這段囚禁生活是否會懷念。我相信當時的我們都表示不會,不過,這倒不是我們所能決定的,因為,那些要命的經歷從來不問可否,就已大方地在我們的腦裡面長駐下去了。
在我們認識的一年多後,我被允許離開圍牆。隔幾週,他也被准許了。
後來他決定出國深造的事,我是從電話中得知的。事後回想起來,他決定出國唸書或許跟巧克力情人有關。
他從國外求學回來已經將近一年半,但因為他的工作地點與我住的地方離得相當遠,所以一直找不到碰面的機會。直到這個春天的假期,像是預謀似的,兩人的時程表都空白地晾在那裡,於是我決定開車到他的城市,約了一家城外郊區的餐廳聚聚。
當我見到他的時候,我們之間的時間指針像是被人不聲不響地撥回三年多前。我說他沒變,只是頭髮變長;他說我沒變,只是留了鬍子。他告訴我國外的點點滴滴,我則回報他不在國內這段期間,誰結婚了,誰失戀了,誰當上課長,誰生了小孩。其實這些他早都知道了,因為,他已經回國一年多啦。不過好心的他,還是靜靜地等我說完,像是怕漏了哪段細節似的專心著表情聽我說話。
服務生曾經來問過我們要不要用餐。我們回答說,暫時不用,稍等一下。就在這時,雨從天上落了下來。後來我問他交女朋友沒有,他說留學後期有跟一個本國女孩交往,現在的女朋友就是她。然後他反問我,你呢?我只笑笑搖搖頭不表示什麼。
「你還想你的巧克力情人嗎?」我帶著戲謔的口吻對著坐在我對面的他說。春天的雨,打在右邊的落地玻璃窗上,彈奏出合適現況的音符。
他看了我一眼,像是突然得了失憶症似的對這問題完全沒有感應。我暫且住口,拿起咖啡杯,將喝了一半的咖啡注入口中,繼續品嚐著即將失溫的悠閒。不過,他刻意隱瞞的心情,還是在他臉上表演得深刻動人。我順著他的眼光視線向外望,朦朧裡,似乎有一列火車在遠方隆隆地駛過。他呼了一口氣。
「你可別害我,」他的嘴角微揚,像是無奈的笑。「我與我現在的女朋友在一起已經兩年,那種塵封已久的記憶早就被我藏在潘朵拉的盒子裡了。」
「她對你而言,只是場麻煩?」
「是我庸人自擾,與她無關。」
「好一個公正無私的判決,」我笑著說。「如果天下的情人都能有你這種胸襟,警察可能就會少了幾許差事。」
對於我這句話,他不表示任何實際的贊同或否定,只拿起杯子,啜著。餐廳裡的客人多了起來,為了搞熱氣氛的言語在四周怯怯地迴盪著,像是不好意思破壞這餐廳裡寧靜的空氣。外面的雨持續在下著,滴滴答答。
霎時,我突然憶起,他與他的巧克力情人遇上的那一天,好像就是在這個季節。
雖然說當初我們是被囚禁在圍牆內,但不定時的,仍然可以獲得珍貴的外放假期,而趁著這種假期去找賣身體的女人發洩封閉許久的性慾並不奇怪,因為,在那圍牆內,只有單一個性別。但這樣說,似乎又過分強調「性」對於男人的安定性。或許因為那是個畸形空間的原因,所以必須用歪斜的理論才能將圍牆內人們的行為合理化吧。
無論如何,女人對於圍牆內的人(男人)確實有致命性的吸引力。
可是他的「女人」卻是搖滾樂。據說他家中的房間內有上千張的 CD,而和搖滾樂有關的大概就佔了百分之八十。休假期間,他不是窩在家中聽這種吵死人的音樂要不就是去逛唱片行。無論是輕搖滾或是重搖滾他都接受。不過他曾經說過,他偏好重搖滾。他還夢想離開圍牆之後,要組樂團,實現少年的夢想。
他回國後,確實參加了一個地下樂團,擔任吉他手的工作。
不過當我們尚被囚在圍牆內的某次收假回途中,他遇上了一個令他著迷的活生生的女人;那個她,正是巧克力情人。
「我想,我這樣的表現並不表示我胸襟豁達或是完全沒有在心裡留下疙瘩,而是因為我已經不是『那個時候』的我了。」他沉默了好一陣子之後像是忘記關掉的鬧鐘在沒有防備的時刻突然響起似地發言。「像蛇一樣,不可能鑽回曾經褪去的皮。」
「挺有象徵暗示的比喻啊。」我笑著虧他。
他從鼻孔噴出氣地笑了。「你是弗洛依德的書讀太多,將所有的事情扯上性嗎?」
「簡化歸納成 1 與 0 的互動關係,確實可以省去許多力氣。」我說,然後把最後一口咖啡喝掉。
是三月,還是四月?聽他說巧克力情人的事,我已經不是記得很清楚。那感覺就像是要我講出小時候學騎腳踏車,什麼時候可以不依賴後輪兩旁的「柺杖輪」一樣,變成時間區塊的方式儲存在記憶裡。那段時間的他因為「她」的出現,生活平白地生出許多愉快的期待與鬱悶的失落。
「欸,我今天在回來的火車上遇見一個女孩子喔。」當時的他好像這樣說。
「是什麼樣的女孩子呢?」當時的我好像這樣問。
然後他就像是關不掉的水龍頭,開始啪啦啦地說出他的「奇遇」了。
「你應該知道我從家裡回來要搭很久的一趟火車吧,」他問。我點頭。「結果我買到的車票只夠我坐一半的路程,後面的一半已經被人早先預定了。」
二.
他吞了一下口水後繼續說。「今天的天氣很不好,下著雨,車廂裡面總覺得可以聞到一股濕濕的發霉味,走道上也有從雨傘滴落下來的雨水所製造出來的小水漬,有許多還被人踩過,變成了髒髒的黑腳印。車廂裡面有兩個帶小孩的家庭──不知節制的小孩加上不理睬的父母,於是喧嘩聲滿溢車內。然後我座位背椅旁邊有個肥女人靠著,我不得不將我的頭稍稍往內側歪。反正你能想像到的糟糕事,大概都發生了。更令人洩氣的,是我還得在中途被人從座位趕起來。
想到這裡,我連小睡一會的慾望都被趕跑了,於是我在耳朵塞上耳機,聽起音樂。結果反而這種你說吵死人的音樂,像是有催眠效果一般地讓我的情緒稍稍放鬆了起來。
我本來還期待預定這個座位後半段路程的那個人不要上車,不過一切就是照著規矩來似的,我還是從「坐」位變成了「站」位。車廂裡面的人不少,所以推著小點心餐車的服務小姐很辛苦的從走道通過,有個女士的高級絲質洋裝還被勾到,向她抱怨著。看著這樣的情景,我覺得我好像是活在二次世界大戰的世界裡,帶著蒼白的臉無助地面對週遭的一切。」
「喂!重點啊,女孩子呢?長怎樣?」我很沒有耐心的問。
「就要來了啊,別急,我要讓你知道我原本是處在多糟的環境裡面,這樣你才能夠知道當她出現的時候,我的心情變得有多好。」他笑著說。
「我看到她的時候,是三點十七分,我會這麼清楚,是因為我正好無聊地在對手錶與車廂時刻是否相同。當她打開車門走進來,我覺得車廂的光線、空氣、味道都變了,像是從日本的怪獸電影突然換片成好萊塢的溫馨愛情片──而且要梅格萊恩主演──似的,車廂內,所有顏色的明度與彩度都調和成高短調的型式。
她的身材不算高,提著非常不相稱的大行李,我看得出來她非常吃力。她的頭髮尾端夾在後面,有幾落垂到前面,看起來很生活化。她上半身穿著一件有彈性的棉質長袖線衫,於是將她的身材包裹的非常性感,小小圓圓的胸部將衣服的顏色表現的非常立體,像是用了三百七十二種調和色去組合似的。下半身穿著直筒牛仔褲,腳長的比例佔身體蠻多的部分,所以如果不是因為相對的關係,我還覺得她很高呢。我就這樣一直盯著越走越近的她,直到她站定在我面前。她深呼吸,像是有點累。
可能她覺得我旁邊的空間還有剩餘,足以容納她算嬌小的身軀,於是不再前進。她將那包大行李拿起來,準備放到上方的置物架。她真的很吃力,她的手發抖。於是我立刻抱住她的行李,幫她一個忙,將行李放至架上。」
「哇,英雄救美,紳士風度,女孩子最喜歡這一套了。」我說。
「也許我是這樣的心態吧,或者什麼都沒想。放好行李,她對我輕輕地說聲,謝謝,然後就轉頭整理起她自己有點狼狽的外表。她把髮夾拆下,夾在衣服下擺,然後用手指將頭髮往後撥弄整齊。她長度及肩的頭髮有挑染過,看起來大概是過了兩個月的深棕色。然後她把兩側的頭髮用小指勾在耳後,兩隻手將頭髮從後面紮起,轉個圈,尾端朝上捲,右手扶住那束起來的頭髮,左手便將夾在衣服上的髮夾拿起重新夾住髮尾。
她這一連串流暢的動作我都是用餘光偷瞄的。她整理完頭髮,便將長袖袖口往手肘拉,露出細細的白皙手臂。然後將身體靠在我右邊座位的椅背上,將手交叉在胸前閉起眼睛安頓起來。
我看著她閉起眼睛的側面的臉,然後回想剛剛她跟我說『謝謝』時候的臉。那真是截然不同大異其趣的兩張臉。我搞不懂,明明是同一個人的臉,卻有兩種氣氛。明白地說,我很期待再次看到她之前對我致謝時的容貌。我因為潛意識的期待,而出神歪頭看著她的側面。
直到她突然轉頭正視著我,那時間過了多久,我倒忘記了。
『你為什麼一直看著我?』她這樣問。我當時真的是嚇了一跳,我根本沒有預料到她其實是注意著四周的。我開始回想剛剛她的眼睛到底是閉起來的還是睜開的?
『呃,不好意思。』我這樣回答,然後趕忙看別的方向。
『你別在意,我不是在抱怨。』她這樣說讓我安心不少,所以我又回頭看她。
然後,就是那個表情,讓我覺得很心神盪漾的表情。在她整個露出來沒有被頭髮遮住的臉上,五官用一種很神妙的彼此吻合的氛圍佈在那個鵝蛋型的框架裡。圓滑的額頭底下是經過修飾的細緻眉毛,感覺是很睿智的那種長度;眉毛底下的雙眸是讓我覺得最具生命力的地方,看著她的眼睛,像是可以被那明亮度抽離出渴望擁抱的靈魂似的;她的鼻子與嘴巴不怎麼特別,但因為跟眼睛、眉毛擺在同樣的臉上,而渲染了它們的魅力,加分似的也靈巧起來。這些組合起來的表情,不是帶有明顯情緒的,而是舒服得像乾淨的白色棉質浴袍讓人忍不住想穿上它的那種親和單純。
『你是軍人嗎?』她很直接地問我。
我驚愕地意外。我的穿著就像你現在看到的,是便服,身上也沒有佩帶任何跟部隊有關的標誌,我不知道她從哪裡看出來的。妳怎麼知道?我問。她這樣回答:『其實很容易啊,例如你的頭髮長度看起來很像六○年代的剪法,然後皮膚粗粗沙沙的感覺缺少一點水分。還有你頸部喉嚨底下胸口上緣較旁邊膚色深很多的倒三角形咖啡紅皮膚色,那都可以知道啊。』她邊說邊用手指在她自己的領口比著。
我對她最後的線索說明感到好奇,於是問她那是怎麼回事,她的答案讓我拍絕。『一般人很少會穿著襯衫型式的衣服在大太陽底下曬很久吧,尤其你這個年紀的男生,所以因為領口開岔的部分而曬成這麼醜且不均勻的,只有軍人了,而且應該是陸軍。喔,你別在意,我不是批評的意思,只是陳訴而已喲。』她這樣說。
我不在意,我說。說正格的,我在意的是她的觀察與分析能力,犀利地像是可以用眼睛替人算命似的。然後我們就漸漸熟絡起來,開始試著詢問對方的經歷,聊些無傷大雅的話題。這期間我不斷欣賞著她的各種表情,我發現那真是豐富得讓我有點快要記不清楚。」
「大情聖,你是把它當成女神了唄。」我嘲笑似的說。
「比搖滾樂還要可愛的女神。」他的回答讓我不禁莞爾。我很清楚,他得了戀愛病。「我以前也認識過幾個女孩子,但是就屬她最甜最特別,所以我決定稱呼她──巧克力情人。」
※
雖然那時的我從頭到尾對巧克力情人的印象都是從他的描述加以組合拼湊出來的,但我卻從愛情的戛然結束主觀地認定她是個不甘寂寞的女孩子。當然這種說法並不是把她歸類在招蜂引蝶的屬性中,而是判定她是個容易陷入愛情氣氛、卻也善於結束愛情的女性。那程度,就像是開關房間照明設備般的容易。喀嗒,喀嗒,喀嗒。
我的朋友在他告訴我與巧克力情人偶遇那天之後,變成等候使用公用電話隊伍中的常客。只要能抓到零星的剩餘時刻,他絕對不放過一絲機會與她通話。在等電話的當刻,他還可以拿出預備好的紙與筆,寫下心中湧泉般的思念。那時我看來,他的生命在這圍牆內確實獲得了重生的力量。
可是那個力量在一個多月之後變了調。我發現他跑公用電話室的時間更多了,那已經開始瓜分了他辦公的時間。我覺得他這樣的行為很危險,搞不好會引起大頭目的注意,於是我勸戒了他。「你知道什麼?」他這樣回答我。我對他這樣的不領情感到生氣,於是不再多事。
他認識巧克力情人三個月後的某一天,我吃完晚餐後,回到寢室,發現他竟然躺在寢室的床上,臉色呆滯,像是用褐色泥土捏出來的假面具戴在臉上。
「你沒去吃晚餐啊?」我問。他一動也不動。
我靠近他,發現在他身旁有一張信紙樣的紙,我試著拿,他沒有阻止,我便大方的拿起來看。是女孩子的筆跡。想也知道是誰寫的──非巧克力情人莫屬。信首寫著他的名字,用完完整整地三個字全名,那讓我覺得不妙。
三.
「謝謝你對我的關心,但是那關心的重量太重了,」適合用來寫情書的字跡這樣明白的說著。我看了他一眼,心想著他是不是被三振出局了?「我被壓得快要喘不過氣來了喲。你知道嗎?雖然我已經告訴過你非常多次,但我覺得我必須再一次明白地表達清楚,字字句句,也許這樣你才能明白我的意思。」
信續道。「我知道,我也打心底相信,關於你是個好男孩。可是我覺得步調實在太快了,太不真實了。這點,你瞭解嗎?我並不否定我曾經對你有好感,曾經在心裡冒出一點點向著你生長的愛苗,這我絕對承認。但問題是那已經被你如狂風暴雨般的『愛意』摧毀殆盡。你的喜歡太直接,你的愛意太沉重了。
時光並不能倒流回到三個月前,那我初次與你在火車上相遇的時刻。那次的感覺真的很好,像是喝著用冰塊冰鎮的蜂蜜檸檬水一般,我到現在仍然品味著。我相信就是那美好的氣氛讓我不自覺地作出那糊塗亂搞的浪漫事。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是會不禁地偷笑出來。
可是你為什麼要到我學校宿舍門口等我呢?你為什麼要到我家等我呢?你為什麼會每天打電話給我呢?你為什麼一個禮拜要寄近十封的信給我呢?
老實說,我有點怕。
我不知道別的女孩子對這樣的表現怎麼樣想,但至少我的室友說好感動,好希望有你這種這麼熱情的男朋友。聽到這樣的表示,我心裡暗暗地想,那我把他讓給妳吧。我真的這樣想喔,至少這樣我的罪惡感會比較淺些。
但我知道那樣對你很不尊重,把你當成什麼交易的貨品似的。可是我真的好希望趕快把你對我的喜歡、的愛趕快轉手賣掉,不,認真地說是轉讓,我不求售價。我唯一衷心的企盼是──我們結束吧。我相信該用『結束』這兩個字,因為我相信我們曾經『開始』過,真的。
我很誠實地面對我自己,沒有說謊;我也很明白說出我的感受,沒有遺憾。這樣的我,你明白了嗎?
結束了,一切。」
我相信連國小生也唸得懂這兩個字──結束。信尾鑲著巧克力情人的名字,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本名。可惜的是,那已經不重要了。
我後來將這名字遺忘得乾乾淨淨。
我把信放回原位,他仍然一動也不動。就算現在緊急集合,他應該也聽不到吧,我這樣想。
※
後來我們確實覺得餓了,於是便點了正餐。這家餐廳採用多元化經營,中餐、西餐都有,他點了宮保雞丁套餐,我則選了凱撒沙拉套餐。
「你在國外都吃些什麼?」我問。清脆的生菜在我嘴裡響著清爽的折斷聲。
「義大利麵。」他的臉好像有點無奈。「為了省錢,每天就是義大利肉醬麵、火腿義大利麵、乳酪義大利麵、蛤蜊義大利麵、番茄義大利麵、奶油碎蛋義大利麵,偶而犒賞自己吃個各式海鮮義大利麵,各種你能想到的義大利麵。所以你可以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快就學成歸來──那全是義大利麵的功勞。」
「如果要你寫一本義大利麵的食譜……」
「不止寫一本,」他攤開雙手說。「別小看我,我還有中式義大利湯麵的吃法呢!至少三本沒問題。」
就在這時他的行動電話響了,他接了後,張嘴做勢說是他的女朋友,然後就洋溢著幸福的笑容聊起天來。我看著開朗地講著情話的他,心想他應該已經從巧克力情人的陰影當中走出來了。
※
從我看到巧克力情人寄給他的最後一封信的那天到我被允許永遠離開圍牆之日,中間還有兩個月。以前他雖然戰戰兢兢地處理著業務,但因為非常繁重且顧此失彼的關係,確實曾經引起過幾次震撼。大頭目還老實不客氣地直說要把他「關」起來。但是這兩個月,我發現他變得成熟起來,事情處理得有條不紊,像是突然長大了似的。有時,他還有閒主動指導新進文書處理文件,與長官之間的應對進退等事。
我安靜地看著他的變化,他也不再提起巧克力情人的一切了。
除了某天的子夜。
那天離我離開圍牆的日子只剩下幾天,自己承接的業務也有接班人了,於是輕鬆得像是個退休老頭子,到處嘮叨唸著新生代的不是。也不知道是因為工作都交給了別人,所以輕鬆得有精神;還是因為以前總加班到凌晨才完得了工,生理時鐘養成了習慣,那天當他在半夜才進寢室時,我還沒有睡著。
「你今天還是這麼忙啊?」我突如其來地說。
「對啊,哪天不是。」他把靴子脫了。「你怎麼還沒睡?」
「精神很好。」
「分一點給我,我還要撐一個半月。」
「你的接班人不是已經在挑選了嗎?」
「我還得教他啊,那更是要花雙倍的精力。」
他打開內務櫃拿了東西,抽了毛巾,似乎不準備上床睡覺。「這麼晚你還要做什麼?」我問。
「天氣很熱,我想去洗個澡再睡。」
「今天是『蒜頭』留守喔。」
「沒有,他後來改了主意,已經回家了。」
我想了想。「我跟你去吧,反正睡不著。」
好啊,他說。因為我們即將離開圍牆,守衛對我們不太符規定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終究,像我們這種「老」得熟知進退之道的人,他刁難我們未必吃得開。
在只有月光的浴室裡,我們洗著冷水交談著。水聲、人聲、回音聲,聲聲交織成複雜而玄妙的吟唱,尾音脫長得像是女性體操選手手中的彩帶,迴旋纏繞。
「我今天想起一個人。」他突然道。
我猜測。「巧克力情人?」
「對。」
我不做聲,等待他繼續而來的什麼,然而沉默了好久,卻什麼都沒有。我關掉水龍頭,擦乾身體,穿起短褲,走到隔壁。
他蹲在地上。
你沒事吧?我問。他沒有答話。我等了一會,見他沒有動靜,便不再理他。至少他目前為止看起來沒有什麼大礙,我想。我轉身看出窗外,半圓形的月亮織在深藍色的夜幕中,透著孤寂的味道。我就著月光與路燈,欣賞著再幾天便見不到的圍牆內的風景。有兩個人,從八線道馬路遠遠的那頭走回來,我知道那是被換下來的衛哨。
在我沒注意到的時刻,我身後的水聲已經停了。他不聲不響地來到我旁邊。月光下未著衣衫的瘦瘦長長的他看起來更是寂寞。
「我曾經跟你提過,我為什麼稱她巧克力情人嗎?」他用毛巾擦著身體。
「因為她看起來很甜。」我回答。
「其實是別的原因。」
「嗯?」
「跟真實的巧克力是有關係的。」他說。
※
「我們那時候在車上聊得真的是很愉快,」他不等我發問,自己告白著。「所以當她該下車的那站即將到來,她並沒有發覺,我們還開心地聊著她的學校生活。直到車內廣播後,我們才意識到了。
『我到站了。』她這樣簡潔地說。
說實在,我那時候有點懊惱。我惱的是我為什麼不是在休假的第一天就遇上她,而是在收假前夕呢?這樣我所站立的根本就是絕對被動的位置,主控權無法落在我身上。但是抱怨歸抱怨,我只能認命地接受事實。我替她將行李取下來,她用了比之前說『謝謝』時更多情感的表情再次向我道謝。
我很想留給她什麼類似『信物』之類的東西,於是我摸摸口袋,剛好有一條未拆封的巧克力。你知道的,我很愛吃甜食,雖然我很瘦。於是我將那條巧克力拿出來送給她。她似乎有點吃驚,不過隨即用開玩笑的口吻說話了。『你嫌我太瘦,要把我養胖啊?』她這樣說。
『沒有啊,我只是希望妳能記得我。』我回答。就在這時候我才想到,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就讀那一所學校、喜歡與不喜歡的人事物,可是,我卻不知道該怎麼和她聯絡,於是我問了她。她似乎有點猶豫。
『你不覺得我們萍水相逢嗎?』她說。我有點失望,可是卻想不出理由反駁。我知道我們的觀點不同,但我卻不願意就這樣放棄,於是我將表情表演出淋漓盡致的極度失望。她似乎有點屈服,卻仍然沒有動作。火車停了,下車乘客的移動讓她不自主地離我越來越遠,她回頭輕輕一笑,搖搖手說再見。就在那時,我覺得我的心像是被她刨去似的,沒有了心跳。我甚至覺得這樣的景色不是事實,太殘忍了。
可是她真的就下車了,身影隱沒在門後。」
「既然這樣,你還熱心到這種程度?每天寄信、通電話?」我無奈地說,但同時我發現是我急躁了些。因為他既然可以跟她通電話,表示事後還有發展。「對不起,應該還有後續吧。」
「是啊,」他把毛巾披在肩膀上說。「就在我失望地透著大氣時,有個窗戶的敲擊聲引起我的注意。是她。她見到我注意了之後,便停下動作專注地看著我。那花了多少時間我不知道,但我確信當時的我從那眼神中獲得了信心──關於她會愛我的信心。她起先稍稍蹙著眉頭,然後憐憫似的望著我。後來她像是決定了什麼,微微笑了起來。她拿出我給她的巧克力,撥開包裝紙。然後,你猜。」
「我猜?」他點頭。「把巧克力咬一口?」
「不是,」他看著天上的月亮笑,那月光聖潔地像是洗淨了他的煩愁。「她把巧克力當筆,在玻璃窗外邊,寫下了十二個阿拉伯數字。」
四.
「她的電話?」
「對。」
※
那十二的數字,前兩個是區域號碼,接著是七位數的總機號碼,後三碼是宿舍分機。
於是當他回到圍牆內,便立刻打了電話去驗證電話的真實性。當電話接通時,他說了巧克力情人的名字,那方一個女孩子的聲音答道。她回家去了喔,那個女孩這樣說。於是他高興地手舞足蹈,跑回寢室告訴我他的偶遇,我也才認識了巧克力情人。
※
「你那個時候為什麼不告訴我這段故事?」我問。
「因為那太美妙,太神奇,太令人竊喜了,我自私地希望那甜蜜的感覺只屬於我自己擁有,所以我決定不告訴任何人。我甚至希望能擁有一支洗去別人記憶的閃光棒,像電影 Man In Black 裡的道具,把車上看到這情景的乘客這段記憶全部抹去。」
「所以你現在告訴我的原因……」
「是因為我決定,結束了。」說完,他轉身拾了掛在隔板門上的衣物,穿上,然後示意該回寢室了。
※
「我女朋友要過來。」掛掉電話的他說。他餐盤裡的食物大概還有一半,我只剩下附餐的飲料,冰檸檬紅茶。
「是嗎?她長得怎麼樣?」我吸一口紅茶,瞬間想起巧克力情人描述他們在火車上對話的感覺。像是蜂蜜檸檬水,她這樣形容。
「還蠻高的,大概只比我矮一點點。所以如果穿起高跟鞋,我跟她之間的高度差距大概就像湯姆克魯斯夫婦的樣子。」
「他們已經分居囉。」
「但我們卻是在熱戀中呢。」他開心地說。飽滿的食物在他兩頰鼓動得像是松鼠進食似的。
大約隔了半個鐘頭,他的女朋友從餐廳的門口翩然而至。她穿著白色的合身襯衫,有腰身的;長褲是米色的卡其褲;腳上穿的是黑色的有跟涼鞋,整體感覺很舒服自然。當我注意到她的臉時,覺得那像是吉普賽女郎般的有著神秘而孤獨的顏色摻雜在裡面,然而因為歲月的訓練,已經被隱藏得很薄稀。而我之所以感覺的出來,是因為她看我的眼神,好像要對我說什麼似的,但毫不遮掩她原來的風采。
我的朋友介紹了彼此。她主動伸手,禮貌性地握手。
在握手的剎那,我發現她的表情閃過驚訝,然後漸漸地平和起來,還帶點竊喜般的味道似的。而在那同時,我覺得我好像身體裡面損失了什麼,但卻檢視不出。我疑惑地望著她。
我們的手鬆脫之後,她便去摟她男朋友。「你們下午有什麼計畫?」她說,並且在我們兩人的臉上輪流地停留她的視線。
我想了想。「喔,應該是沒有。我晚上還有點事,大概三點左右,我就要回去了。」
「這樣嗎,」他說。「我本來還想請你到我女朋友那裡坐坐。」
我知道這是禮貌性的說法。我想,他現在的注意力,應該全部投射到他的女朋友身上了。
經過一陣交談,我的朋友說要去上洗手間,便離開了座位。他的女朋友看著他離開,走到較遠的距離後,便轉頭看我。
「我覺得不要告訴他,」她突兀地說。「為你,為他,也為我。」
「什麼意思?」我不安地問。
她凝視我一下。「我現在要告訴你的是我男朋友也不知道的秘密,你能保密嗎?」
「我們還認識不到十分鐘,應該是妳要不要相信我才對,」我感到好笑,也感到混亂。「我對妳承諾什麼,並不太有意義啊。」
「說的也是。」她呼了一口氣,然後看我。「我能閱讀別人的心思與記憶。」
在我對她這句話還反應不過來的時候,她握了我的手。「像這樣,當我跟別人兩手相握的時候,我就能讀取他的表層記憶,或是他正在想什麼。如果時間久一點,我還能深入到深層記憶裡面去喔。」
我驚駭地把手抽回來。
「我知道你今天來找他的目的是什麼,可是你卻怎麼樣都說不出口,對吧。」
我被她看透似地垂下了頭。
「其實你也不能確定你跟他表白後,你們的關係能維持原樣,對不對?」
我抬頭。「可是不告訴他,我又覺得有罪惡感。」
「等我們結婚吧。」她看了洗手間的方向一下。「我很愛他,也確定他很愛我,我可不希望在我們結婚前起什麼波瀾。可以答應我嗎?」
我望著窗外的細雨,點點頭。
「謝謝你。」她說。
「這事實,就當我送給妳的見面禮吧。」
她把食指輕輕地放在嘴唇中間。不巧,這動作被我的朋友見到了。
「欸,你們在講什麼秘密啊?這麼神秘的樣子。」
我們面面相覷。好不容易,我擠出一絲理由。「沒有啦,講你國外發生的糗事。」我把球丟給了他的女朋友。
「妳說了什麼啊?」他做勢掐他女朋友的脖子。
「哎喲,既然你都說是秘密了,當然不告訴你啊。」她撒嬌地說。「坐下了啦,有機會再告訴你。」
「你們兩個有鬼喔。」我朋友開玩笑地說。
※
當我們付了帳,離開餐廳後,雨已經幾乎停了,變得像是濃霧般的水氣從天空飄落下來。我們一起走入停車場,來到他停車的位置。當他們離開的時候,他女朋友還特地打開窗戶,背著他又將食指放在嘴唇上。
「我答應妳。」我默唸。
※
打開車門,我坐進我的吉普車內。我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之前脫下來的結婚戒指,戴回原來的手指上。然後,拿起手機撥了家裡的電話。
「喂。」我太太的聲音說。
「是我。」我說。
「說了嗎?」
「我說不出口。」
「我想也是。」
「不過他女朋友知道了。」
「他有女朋友啦。」
「留學的時候交往的,好像會結婚的樣子。」
「那就好。」她輕嘆。「對了,回來的時候,你可不可以順便到大賣場買小孩的紙尿布,家裡快沒有了。」
「當然可以。」我回答。「你再看看有沒有需要其他的,我到賣場之後再撥電話問妳。」
「好啊。」
「我回到家大概晚上七點以後了吧。」
「等你回來吃晚餐喔。」
「嗯,香一個。」
電話那頭傳來她親嘴的聲音。「就這樣囉。」她說。
「拜!」我說。
※
我離開圍牆後,在我現在住的城市找到一份工作,在那裡,我遇上了我太太。我們陷入熱戀之後將近一年,便結婚了。我太太那時是個畢業不久的大學生,我老笑她沒見過世面便決定嫁給我這個臭男人。後來她似乎耐不過我這樣笑她,便拿出所謂的「過去」要跟我別苗頭。當她說完她的過去,我驚訝地幾乎無法言語。
我的太太,正是我朋友的巧克力情人。
當我知道這件事,我立刻通知我們都認識的朋友,請他們保守秘密,不要告訴他我結婚了,所以他到現在還不知道──甚至我已經有了小孩。
我今天來找他,本來是想告訴他這件事,卻怎麼樣都說不出口。雖然我很確定他已經將他心目中的巧克力情人放下,換上他現任的女朋友,但我還是沒有把握當我告訴他這個事實之後,我們之間會起什麼變化。
不過至少他現在的女朋友知道了這件事。
※
當我發動車子,瞧見儀表板上的時鐘,三點十七分。
我想起這個時間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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