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 落 時 分 看 著 紐 約 染 上 一 片 淒 迷 的 晚 霞 和 暮 氣 ， Ben Hecht 說 ： 「 我 向 來 把 這 樣 的 景 象 叫 做 猶 太 日 落 ， 因 為 靄 靄 煙 霧 是 日 落 的 主 調 ， 而 煙 霧 又 都 是 從 猶 太 人 家 的 煙 裊 裊 冒 起 來 的 ， 我 於 是 想 起 猶 太 人 的 日 落 。 」 一 九 三 七 年 寫 《 Blasting and Bombardiering 》 的 英 國 作 家 Wyndham Lewis 聽 了 說 ， 紐 約 確 實 帶 著 猶 太 文 化 的 風 貌 ： 振 聾 發 聵 的 《 舊 約 》 黃 卷 那 股 沉 重 的 抑 鬱 和 森 森 的 美 感 。
那 個 年 代 ， 文 人 一 到 了 紐 約 ， 幾 乎 都 擺 脫 不 了 上 一 個 世 紀 騷 人 墨 客 在 紐 約 的 浪 漫 聯 想 。 我 在 一 本 書 找 到 一 八 四 九 年 Alexander Mackay 《 The Western World 》裡 的 一 段 話 ： 美 國 人 都 以 紐 約 為 榮 ， 紐 約 人 尤 其 深 深 依 戀 這 個 城 市 ； 在 歐 洲 住 了 一 年 多 的 紐 約 人 回 到 美 國 見 到 百 老 匯 巍 然 古 雅 的 老 宅 和 燦 爛 溫 暖 的 彩 光 ， 忍 不 住 說 ： 「 我 真 想 躍 身 擁 抱 那 一 柱 路 燈 ！ 」
前 天 深 夜 紐 約 又 發 生 墜 機 慘 案 ， 正 在 替 他 爺 爺 編 校 遺 詩 遺 稿 的 朋 友 打 電 話 說 ： 「 我 前 天 剛 從 紐 約 回 來 ， 終 於 搬 回 了 爺 爺 留 在 那 個 美 國 朋 友 家 的 一 箱 線 裝 書 。 沒 想 到 飛 機 正 好 掉 在 美 國 朋 友 住 的 那 個 地 區 。 你 們 報 社 查 不 查 得 到 那 一 區 到 底 死 了 多 少 人 ？ 」 電 腦 不 斷 傳 遞 通 訊 社 零 零 碎 碎 的 消 息 ， 午 夜 十 二 點 多 鐘 還 不 能 確 定 災 場 的 傷 亡 人 數 。
我 讀 過 朋 友 爺 爺 的 自 傳 。 老 先 生 一 九 三 九 年 第 二 次 世 界 大 戰 期 間 舉 家 遷 到 紐 約 ， 安 安 穩 穩 住 了 三 四 十 年 ， 八 十 年 代 中 葉 終 於 回 香 港 讓 發 了 大 財 的 兒 孫 陪 侍 終 老 。 老 先 生 是 老 燕 京 的 高 材 生 ， 舊 體 詩 寫 得 又 多 又 好 ， 都 存 放 在 三 四 個 小 小 的 老 木 箱 子 裡 。 我 讀 過 的 那 部 自 傳 是 手 抄 本 ， 瑣 瑣 碎 碎 寫 了 許 許 多 多 紐 約 舊 人 舊 事 ， 從 來 沒 有 付 梓 。 依 稀 記 得 手 稿 裡 寫 了 好 幾 段 胡 適 之 客 居 紐 約 的 一 些 瑣 事 ， 有 些 是 聽 來 的 ， 有 些 是 老 先 生 跟 胡 先 生 的 閒 談 紀 錄 。 有 一 句 話 大 意 這 樣 說 ： 「 適 之 先 生 深 愛 紐 約 ， 嘗 云 南 京 上 海 處 處 宦 海 烏 氣 ， 紐 約 則 鬧 中 猶 可 靜 心 讀 書 ， 蓋 遠 離 國 人 之 小 氣 多 事 也 ！ 」
巴 黎 是 浪 漫 的 淵 藪 ， 紐 約 是 奮 發 的 樂 土 。 徐 復 觀 先 生 早 年 問 過 我 知 不 知 道 這 句 話 是 哪 一 個 外 國 作 家 說 的 。 我 不 知 道 。 徐 先 生 疑 心 是 法 國 建 築 家 Le Corbusier 說 的 。 我 後 來 只 查 到 這 位 建 築 家 說 的 是 紐 約 是 個 災 難 ， 卻 是 個 美 麗 的 災 難 ！ 那 是 一 九 四 七 年 的 著 作 。 昨 天 半 夜 ， 我 忽 然 想 起 朋 友 爺 爺 一 首 吟 詠 紐 約 星 空 的 七 言 絕 詩 ， 當 年 覺 得 很 別 緻 ， 現 在 一 句 也 記 不 起 來 了 ： 紐 約 的 星 空 也 許 真 的 失 落 了 。
摘自蘋果日報2001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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