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羅王的議事殿,總是瀰漫著一股令人腳底發寒的嚴肅氣息;就連經常於議事殿做事走動的侍女,也久久無法適應這異樣的氣氛。這天,她們一到某段時間,便像全體達成共識般地一致退出議事殿,不再服侍、甚至不敢靠近。
原因無它,只因與阿修羅族結盟的夜魔族的王,親自駕臨阿修羅城作客。從結盟開始,阿修羅王便下了戒令:『凡夜魔族的王──鬼神,駕臨阿修羅城時,議事殿內除王與王之外,不得有第三人在此。』因為這條誡律,就算是王的后妃,在這段期間內也不得進入議事殿。
如此,這天的議事殿內裡就只有阿修羅王與鬼神獨處議事。
殿內有著『萬象鏡』,是由初代阿修羅王以幻力而製,歷史悠久,為鎮族之寶之一。它能隨王的意志顯現出王所想的情報景象,若無結界所擾,任何人、事、物皆能反映在這面鏡中。
「這樣好嗎?就讓他們四個聚在一起。」
鬼神看著鏡內所映出正於聖山遊玩的四族少主,表面雖無異色、語氣卻沉重地向阿修羅王問著。
啜飲一口酒,隨後輕轉著酒觴,那以生俱來的金黃眼眸欣賞著杯內的暗底沉紅,阿修羅王只淡淡道言───
「這是他們所選擇的,不是嗎?」
「但是,」他的臉龐露出微憂,「若是不阻止的話,他們往後會更加痛苦吧。」
他們四人各個都是以身為王的繼承者而出生,為了成王而生存,往後定會互相廝殺;如今,還未成王之時,他們竟然如此因緣巧合的結識在一起,現下又經常相約遊玩,不免日後在心靈上有所煎熬……
「事實確實是如此……」阿修羅王放下酒杯,沉下金眸,「但是,身為一個王…同時身為一個父親的我…卻想在下一代的身上賭一把。」
「賭?」他愕然,也疑惑。
「這個天界,從一開始就處於讓戰爭埋沒的亂世,為的就只是那幾塊土地。」金眸帶著悲涼,默看一旁框著日光的窗景,「但說穿了,四族根本沒必要為了爭奪領土而相互對立。」
這兩句話,著實說進了鬼神的心坎裡;他低眉,有著與阿修羅王相同的悲悽。
沒錯,四族根本不必如此對立。最初,在四族崛起之時,當時的領土確實是互相爭奪而來,但是由於時間的流逝,各自早已擁有了對等的土地,已經沒必要延續祖先們的做法繼續鬥爭下去。
四族之戰───不知從何時開始,就一直是以平手收場;然後受困於『宣戰、出戰、停戰、平手』的循環中。
一次次的打鬥,換來的不是一次次的幸福,而是再一次的血淚、再一次的哀慟。
接著發誓───下一次、下一次…一定───
「我們的人民已經被長久的宿怨蒙蔽了理智,即使是後繼的王有願退戰站以中立───」阿修羅王殷憂而攢緊眉宇,就像心藏憾恨,「也定受人民抗言,無濟於事。」
身為王,看著自所生長的天界已成喪心記恨、血淋淋的屠場,他的心就像那倒臥在鮮紅中的亡兵,讓刀刃砍殺了好幾千次,終於奄奄一息、無力再戰。
「那麼,你想怎麼做呢?」
如今,還有辦法挽回天界的頹勢嗎?
「我要賭。」
他緩緩抬眼,原本憂沉的目光漸轉堅利,有著一股王者獨有的氣勢,「賭看看他們四位即將繼承『四王神』的後繼者,能不能改變他們必定互相廝殺的宿命,並讓這個天界擺脫長久以來『不斷爭戰』的惡性循環。」
那股氣勢讓鬼神不由得瞋目,他已經很久沒見識過阿修羅王這樣的眼神;那種帶著堅毅,並且還貪婪地包藏著一觸即發,令人戰慄的衝勁。
呵…連他,都開始被這場『賭注』挑起了興趣。
他若有似無地哼笑著,「你說得很好,但是,要成為『四王神』之一,還得要通過『那個』考驗呢!」
是啊!『四王神』這個頭銜,可不是只持著血緣這個條件就能夠輕易勝任的。
鬼神的提醒讓阿修羅王顏上神情再次笑靨勻開,不只有高興,更加透著自信,一種勢必勝券在握的自信───
「他們會通過的,即便那是『屬於王』的考驗。」他伸手持觴至項上首頂,就像面對著無限的希望,再次欣賞著那醇酒燦色,「我可是──在他們之中,看到了堅定的心志和能為友捨命的勇毅情操!」
這點,可讓鬼神也認同了;他在心裡和阿修羅王搭了上線,一併加入了這場『賭局』。
他決定將未來,交給那四位新生的『王』,由他們來決定───
天界的歸途。
***
沉靜的午後,般若湖面漣漪漸開;那羅獨自兀坐在湖邊,手指輕輕的翻弄湖面,神色漠然。
今天,一反往常地沒有梵閻的陪伴,她在毫無旁人知曉的情況下悄悄上山。
自從結識了彧伽與爻耶,他們四人就常在這座山上開心地玩在一塊兒,時日久了,相處的機會多了,他們已成為互相交心的朋友了。
幾乎都忘了───他們是敵對的關係。
這樣的情感、交情,讓那羅感到不安,她的內心一直有股說不出的焦躁,或許是她胡思亂想吧,但是她真的感覺到了──若是他們四個再這樣下去的話,日後必定會───
「妳又在這裡發呆了!」
那羅被這聲嗓音從漠然中拉回了現實,她下意識回過頭,正好對上梵閻彎下身笑吟吟的笑臉。
她先是一愣,才開了口,「妳怎麼知道我在這?」
梵閻微笑著屈膝坐到那羅身旁,「妳心煩的時候都會來這的,不是嗎?」她輕觸湖水,「因為這裡是妳最愛的地方。」
果然,朋友當久了,有些事不須說出口,自會明白。
不過,原本不該是朋友的朋友當久了,將來一定會有麻煩的。
看來她心裡的焦躁,怕是難滅了。
「怎麼?不希望我陪妳啊?」梵閻見那羅沉默不語,便先行開了口,破了沉默。
那羅一聽,搖了搖頭,「不是的。」
「那就好啦~」她雙臂一張抱住了那羅,「有什麼事,我們可以一起討論。」
她又拍了拍她的胸口,「老是憋在心裡,可是會得內傷的。」
她知道,所以她回送了梵閻一個暖暖的微笑。
而她也知道,她總是能在自己煩心的時候給她一顆定心藥。
這是她所感謝,也珍惜的──
「說吧!」她拍了一下那羅的肩頭,「是什麼事情呢?」
她看了梵閻好一會兒,似乎是在猶豫,最後才小嘴微張,「妳認為…」
「哇啊──────────!!」
一聲慘烈的尖叫在兩人的頭頂上拉了長音狂叫著,梵閻和那羅抬起頭注意上空,只見一個身影呈現倒栽蔥的姿勢,完美的直線降落,砰的一聲,撞進了般若湖內;原本靜悄悄的湖面頓時翻起大浪,朝著方圓四周噴散著片片水花。
有人掉進湖裡了!
兩個女孩大眼圓睜,訝異地盯著波瀾未平的湖面,在這從小玩到大,從來沒想過會有人掉進去。
怎麼辦!?要去救他嗎?可是,他到底是誰啊!?
正當女孩們還在想著要不要救人時,一個身影又在她們眼前從天而降,紮紮實實,穩穩地落在湖畔,所有的姿勢動作都非常熟練。
那身影一進了女孩們的眼裡,她們便曉得來者何人。
「爻耶掉下去了?」
彧伽是也。
那麼掉進去的人就是───
這下女孩們的臉面立刻就跟翻書一樣而且翻得很不好看。
為什麼這兩個男的就不能正常點走正常的路?難道當『飛人』很好玩!?
「我說你們啊…」
在梵閻準備開砲之際,那才剛投向湖母懷抱的幸運兒,一顆頭便衝出湖面,嘴巴像章魚似的噴出湖水,一張嘴咳啊咳的就咳著游回了岸邊,出了水面,上了畔地。
一干等人就這樣看著爻耶「表演」,面上五官倒是各有所異;有瞪著眼僵硬、有攢著眉無力、有張著口嘆氣,整『場』下來,不僅免錢不傷成本,簡單快速明瞭,方便而且實惠。
爬上岸後,爻耶動作非常快速地將身上弄得自己溼漉漉的湖水拍掉一些,然後抓起衣服揮啊揮的,想盡辦法弄乾;而後,就像榨汁一樣,他衣服一擰,馬上瀑布似的嘩啦啦大量的水就從他衣上被擰了出來,他再雙手一舉,空著手前後擦弄著溼透的頭髮,卻好像覺得光用手還不夠,最後竟下意識甩起頭來,弄得四周立刻水滴飛濺,連帶噴得一旁的彧伽一身溼,也陪著下去一同『共襄盛舉』。
「不要亂甩啦!髒死了!」彧伽一手擋著飛來的水滴,皺緊眉頭喝斥出聲。
「糟糕!」這聲斥罵使得梵閻心頭一個緊張,小心翼翼的看向那羅。
罵人的聲音通常都是很大的,同站在梵閻一旁的那羅當然也聽了進耳裡,然而原本臉就臭得要命的她,這下臭上加臭,外帶陰森怨氣,嘟起小嘴,瞪著彧伽。
「你敢說般若湖髒?」
「呃……」冷冷的口氣讓彧伽由心底發寒,倒抽口氣。
他捂住嘴,睜大了眼有些怯怯地注視著那羅,不過一切好像都已經來不及了,因為……
他已經觸犯禁忌了!
梵閻很沒力地嘆了一聲;大家都知道那羅最討厭有人汙蔑聖山內的一切事物,管它是一草一木還是阿貓阿狗。
這個笨彧伽,在搞什麼啊?
「這…我…我說的是爻耶!不是般若湖!」他解釋,幾乎拼了命,可說是這輩子最激動的一次,但是───
那羅沒反應。
「我…我……」越來越緊張,怎麼辦?他還是想解釋,但───
還是沒反應。
梵閻在一旁移動著眼珠子,流著冷汗看看那羅,再看看彧伽;唉,先和事要緊!
「那個……那羅啊……」
「梵閻。」有反應了!但是──「我要回去了。」
「啊?」她驚愕;回…回去??
不管梵閻是否要跟她一道,那羅逕自挪腳往後頭樹叢中的山路走去,準備下山。這舉動嚇得彧伽馬上迅速跑到她前頭攔住。
「我剛剛真的不是故意的!」
「可是我聽到了。」
「那…那是因為……」
不語,依然冷眼。
「因為…因為…」他難得結巴,終於──「因為爻耶已經五天沒洗澡了!」
此話一出,「臭彧伽!你幹嘛講出來!?」原本還在拼了命將自己弄乾的爻耶,也顧不得自己是不是乾的了。
「噗!」梵閻忍不住笑出聲,難怪人家要說髒。
這會而倒是讓怨氣怨到快發火的那羅額際滴了滴冷汗再帶著莫名的三條線。
好噁心…
「你自己不洗澡還怕人講啊!」彧伽氣勢凌厲的罵回去,要不是爻耶,他也不用這樣被誤會。
「那也不應該在這裡講啊!梵閻都──」他趕緊噤聲,阻止不安分的嘴再繼續講下去。
他……他…絕對絕對不能就這麼說出來!
「我不管你在想什麼,總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笨蛋!」要是不教教這小子一點道理,日後還可怎麼辦?
「好了。」那羅拍了下彧伽,也不再是冷冷的態度,她輕嘆一聲,「殊雷城最近水不多,別怪他了。」
彧伽轉過身,對著那羅,「但是──」
「嘿!」
梵閻吐出一聲揮了揮手,要那羅跟彧伽注意自己。
「你們確定要一直在這裡聊嗎?」
「什麼意思?」那羅不懂。
「因為剛剛爻耶──」她手指頭指向兩人身後,「已經跑走了。」
愣。
什麼───!?
***
「爻耶─────」
之前找梵閻是三個人一起找,這次找爻耶同樣是三個人一起找,只是人換了,同著一起尋人的人也不一樣了。
梵閻走在那羅與彧伽的後頭,找著找著,她突然覺得三個人同一條路線行動是不行的;她叫住前頭的兩人,「我看,我們分頭找吧!」
那羅點點頭,表示同意,「好,那麼彧伽──」
「等等。」梵閻卻在這時阻止了那羅,「我想,爻耶可能會躲到彧伽找不到的地方唷。」
「不可能,爻耶對這座山根本不熟。」彧伽反駁著,據他所知,爻耶每次都是跟著他的路線來的,沒道理躲到他不知道的地方。
「但是,如果你跟他從小一起長大,你應該知道──」她注視著彧伽,「若他真想躲你,你也未必找得到他吧?」
這句話讓彧伽怔住了,「這……」
不錯,爻耶的確是那種真要做就會做得徹徹底底的人,如今他若真想躲他,彧伽想,不是『未必』,而是『一定』找不到。
看彧伽征征的神情,梵閻微笑著提出自己的提議,「我想,你就和那羅一起吧!畢竟這整座山的路線她都知道,行動起來會很方便的。」
「那妳呢?」那羅擔心的問著,對梵閻有些放不下心。
「我則用我自己的方式去找,放心,半個時辰之後我們在般若湖會合吧!」她笑著回應。
那羅不語,但是見了梵閻的微笑,卻又不得不同意。
「…好吧,但是──」她抓住梵閻的手,「妳一定要小心喔。」
「我會的。」她笑容加深轉向彧伽,「男孩子,好好照顧她唷,出了事我可不饒你!」
「我知道。」廢話!他一定會顧好她的,因為───
得到彧伽的承諾,梵閻便笑容不減,雙膝彎曲而後腳底一蹬,霎那間便沒了人影。
可也給彧伽留下了些許疑問,「為什麼…那個女孩子……會這麼了解我們?」他不懂,雖然他們四人結識已有一段時日,但是應該還不至於能了解到像要把人的一切都看透了一樣呀!
「這個問題…不只是你問過而已。」對於彧伽的疑問,那羅卻只給了這樣的答覆。
「什麼?」
「我也問過梵閻。」那羅注視著梵閻離去的方向,「她只說了一句。」
彧伽靜靜地聽著那羅說下去,他想知道,到底是哪一句話。
「她說了,」那羅面無表情,默默地,緩緩地───
「『因為,我們都是一樣的。』」
- 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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