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
台生陪著李蘋返回她鄉下老家,車子出了上海風景從摩登都會轉成淳樸鄉間,當然負責開車是台生而打瞌睡便是李蘋,台生他看著身旁的這女孩是睡的如此安穩如此安心,李蘋在認識台生前很少男人面前睡熟著。
像他們第一個夜晚台生爬起來上個廁所不小心擾醒了睡夢中的李蘋,也許李蘋沒有睡只是閉著眼。醒來的李蘋像是遺失娃娃或是找不到爸爸小女孩哭泣拉著台生叫他不要走,他看著這個大女孩忽然間自己成了一個父親哄著女兒『蘋蘋乖乖不要哭,我在你旁邊的』他是醒著,慢慢看著他的大女兒熟睡方才安心的睡著,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結婚。也許和年紀有關係吧,似乎男人一過了三十就該覺得要成家立業了。三十前的他壓根是沒有成家的念頭,總覺得有了家便有了牽掛有了牽掛便不能自由自由的飛。是啊,他是想飛的想飛到世界各地去看看哪怕什麼都沒做就只是去走走蹓達晃晃也好。但是現在的他,好想看著自己的小孩睡著時的模樣會不會像李蘋或是自己睡著時一樣,能哄著自己小孩入睡事件多幸福的事情。
出了上海,入了下鄉,道路每條都是似曾相識,台生是迷了路,而李蘋是好久沒回來了路都不認得,折騰了許久方才到達李蘋的鄉下老家。車子在城裡不希奇人人都有滿街都在跑,到了鄉下車子成了寶物吸引了許多人注意,李蘋看著故鄉一景一物和著圍觀的孩童忽然領悟到原來這就是賀之章所言『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惆悵感,李蘋算算自己打從到了省城唸中學後便很少回家,往往一次返家的時間就要花上一天,於是便只有等到放長假的日子才能歸故里,再來升上大學後日子過的多采多姿連假日都會被一堆大小不一的瑣事排滿,回家似乎只有在那一年年頭新年和年尾除夕這樣重大的日子才會回家。記憶隨著熟悉的景色浮出李蘋看著周著故鄉巷弄胡同開始指著對著台生說『這是我唸的中學』『那家商店的老闆專騙小孩子錢』『那條巷子我小時後常常聽說有鬧鬼』台生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終於在那個黃土牆轉角處李蘋興奮扯著台生衣服喊『到了到了快停車』車停妥李蘋躍出向台生雙眼所望見的那舊閩南老屋奔去。
『你是中國人嗎?』
台生才剛踏入李蘋家就被李家二老的問題震住。
『我是台灣…』台生原想說自己是台灣人可是話剛出口,看到李蘋的臉色不對連忙改口說成『我是台灣出生的中國人』
李家二老顯露笑容,連忙稱道台生不忘本,卻讓他感覺到自己將被中國五千年歷史與道統壓的喘不過氣。
這感覺就像當他十一歲的時候,在移民局官員及父母陪同下手按著那本具有傳道授業解惑用的聖經用著不流利英文宣示自己將成為美利堅合眾國的一員一樣的緊張,當時的他沒得選擇是否能不成為美國公民,他能選擇的話,小台生寧願留在宜蘭冬山老家整日和著鄰居小孩玩著抓迷藏、木頭人的遊戲。天真的他哪知道他的父母為了能成為美國人花的多少心血與金錢。
李蘋拉開板凳長椅催著他坐下,李家二老仔細端詳著對面這位來自台灣的美國公民未來將成為中國女婿的人。 台生挺直了腰桿,屁股只佔去椅子的三分之一,一舉一動依照著國民生活禮儀須知進行。在和李蘋回家的路上,李蘋千交代萬交代台生要把這次餐敘看的論文口試還要重要。
『坐的正,行為才不會有所偏差』老祖父操著一口湖南鄉音叮嚀著小台生。雖然說老祖父和小台生的相處時間幾乎只在每年學校放的寒暑假,父母才會帶著小台生開車返回宜蘭冬山的老家,將台生托給老祖父祖母照顧後,便匆匆的又開回台北。
『江先生是在做些什麼的』李父問
『進出口的小買賣』台生靦腆笑著同時以碗接過李父所夾的肉,油膩的讓台生光用看的就感覺反胃想吐。
想吐,就像三年前努力工作在紐約卻偏偏被上頭調到台灣來負責大中華地區的市場開發的感覺一樣,突然間被流放到太平洋的一端只因為他是個黃種人。他努力向上面解釋自己早已融入(或說是習慣)美國社會裡面,是美利堅合眾國的一員,唐突到了台灣生怕適應不良不能勝任,那老總微微笑著拍著他的肩膀說『華人的世界是我們白人很難打入的』。他頓時感到陌生,發現到自己原來是不屬於公司不屬於紐約不屬於美國不屬於白人社會所謂的“我們”這一群,他接過老總安慰式擁抱後卻看到他辦公室的名牌正被取下。
李蘋肘頂著他一下叫他別發呆,台生用起筷子仍舊不太習慣,李蘋向二老解釋因為台生是在美國長大所以筷子用起來不習慣,只見李家二老笑著說『是美國來的啊』
台生靦腆的笑了笑,然後看著李蘋。
和李蘋認識完全起自於他的無聊。紐約總公司決定將大中華市場重心移往中國時,他便常被派往上海出差考察當地環境。一個無聊的夜裡,他發現床頭上留有一支傳呼機號碼變好奇的打了過去,於是李蘋便來到他的房間。他是窮極無聊的只想找人聊天解悶於是請李蘋進了房間坐了椅子便開始演講他的經濟理論,以為李蘋不懂卻沒料到李蘋反而提出種種見解來回應,訝異之下問了李蘋在哪唸書怎麼曉得這些東西,只見李蘋掏出皮包學生證他接手過來一看上海市復旦大學,李蘋點了煙緩緩說了老家種田二老賣一年的菜也不夠自己在上海過一個月,反正做這行的正正當當又不是搞走私搞毒品只市自己出來搞個體戶小資階級而已,何況有手有腳幹麻不自己賺錢來用,還要拖累老人家,他心頭突然浮起了一句成語【相見恨晚】於是那一夜他和李蘋聊了一晚從羅斯福新政與凱因斯到蘇聯瓦解至日本泡沫化的經濟,接下來的幾天內只要李蘋沒課他沒訪查或者會見某官員的話,他便讓李蘋帶著他走遍上海。不自覺的當時臉上所漾起的笑容竟和現在一樣在李家二老前。
『怎麼,發呆了』李蘋小聲的問
『我想到當我我們見面的那晚』
『你喔…』李蘋用三吋高跟踩了台生小牛皮鞋
李父拿出一大甕的女兒紅先幫台生倒滿了一碗自己也滿滿一碗高舉著說是感謝台生近些年來對女兒及李家的照顧(當然李父並不知道台生曾殺了他兩個為出世的小孫子)先乾為敬,呼嚕一聲李父碗已見底台生端著滿滿的女兒紅清楚看見自己的倒影。酒過三巡李父微醉拉著台生坐在那像極冬山老家三合院式房屋的廣場上開始說著自己當年跟著毛主席從江西到陜西,隨著周恩來打過華北江南大小戰役。這一切讓台生感覺到很熟悉雖然他是厭惡戰爭但看著李父演講時的神情,突然想起在蘭陽溪旁的爺。
爺也該有七八十歲了吧,返台後卻未曾去看過老人家,幾年沒見了,約有十幾二十了吧。爺也是愛拉著他廣場前口沫橫飛講著當年跟著蔣總統打鬼子打共匪打毛酋的故事,他喜歡聽這些故事尤其是在鬼子打上海時女童軍游過黃埔江送國旗的那段,爺說他可是參與過四行倉庫的保衛戰。台生看著眼前的李父,想著宜蘭的爺,忽然間對著眼前第一次見面卻不感到陌生反而有種親切感的老人笑了笑,李父以為台生聽的入神,更手舞足導的形容打上海時的攻防戰的場面多浩大講的也更興奮。管他的毛主席與蔣總統,台生只覺得眼前的老人好像好像宜蘭的爺一樣可愛,自己也好像好像回到那好久不曾想起的童年。
他緩緩的閉上眼看見那阡陌交錯的稻田,在一片夕陽下閃爍金黃稻穗波浪,那幾匹老牛零星的、稀疏的落在田裡,炊煙裊裊。是啊,這正是所被他遺忘的,原本該屬於他記憶裡的一部分,如洪水終於衝破陳年的堤防般湧了進來,淹沒了他。於是他在那阡陌交錯田野中狂奔,朝著泥巴路的盡頭,是他的最初也是最後的點奔馳。被風所掠走剝落西裝外套是長年的枷鎖,從他身上開始脫落,狡擷、市儈、虛偽、貪婪、一切的一切所謂的為人處世之道,都隨風而逝。他眼前所掠過的風景是紐約繁華都市、是普林斯頓大學校園、是紐澤西田野、是那陌生卻熟悉的台北以及已遺忘許久的宜蘭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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