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與他分手後第二個沒有情人的情人節。
這一天，世界的舞台是粉紅色的，只有浪漫與愛情允許上場，鮮花與巧克力是製造感動的乾冰特效，也許還安排了一場鑽石流星雨。被擋在盛會門外的我，頗有自知之明。有道是一回生、兩回熟，一早就將行動電話關機，沒有期待也就不會有失望，誰會在今天打電話來呢？打定主意避絕外界的接觸，電視、收音機也一概敬謝不敏，報紙則無妨吧！誰料姑息總在一念間，竟讓辛苦築起的堡壘冷不防潰散得瓦礫遍地，一個熟悉的名字從密密麻麻的版面裡衝出來，撞得我來不及喊疼。
那個曾被我無數次用力寫在信封及日記本裡的名字，即使在千萬個細小字堆裡，卻還是像被放大、加底線、加粗體一般，觸目惹眼，我無法不與之相認。「老中青三代影人推薦，情人節最佳約會電影」。這位青年導演－－我那曾經親愛的前男友－－會推薦作為閱報者的前女友看什麼電影呢？在情人節這天。
燈光變暗，帷幕拉開，好戲上演，我是唯一的觀眾。電影膠捲快速向前跑轉，記憶卻決堤似的倒帶播放，黑白模糊的畫質，荒腔走板‧‧‧‧‧‧
片名：《西雅圖夜未眠》
浪漫之處：素昧平生的兩人相約在帝國大廈，還有什麼地方比紐約的夜更浪漫。
經典鏡頭：帝國大廈出現紅色的心，遠方，有愛在等我。
觀賞時增加氣氛的小偏方：看完後到頂樓陽台眺望新光大樓....
當年，我們都想從各自的學科領域轉往藝術方面發展，紐約是留學的第一志願地。後來夢境成真，我先他後，來到這藝術的夢想之都，興奮之間，帝國大廈像是遙不可及遠在一片迷霧當中，又忽焉像是伸手可觸那樣龐然清晰。紐約特有的文化風情是愛情最佳的催化劑，嘗鮮、冒險、成長，說好要相互扶持，要一起走長長的路，相信冥冥中的靈犀，會永遠相通。因為，帝國大廈上有顆紅色的心，閃閃爍爍地說：等我，在遠方。
片名：《電子情書》
浪漫之處：在現實生活中與妳處處作對的人，可能是與妳心靈契合的伴侶。
經典鏡頭：電腦銀幕出現「You've got mail.」
觀賞時增加氣氛的小偏方：一邊看一邊上網，但小心別的親密網友意外闖入。
一拿到學位，我便先行返國。非關情感的考驗，我們有絕對的信心，對彼此以及未來。那時電子郵件已經開始盛行，網路即時筆談更是新鮮的體驗，太平洋的距離，在鍵盤敲打之際消失於無形。受限於打字速度，於是我們以蟹行文字交換心情，熱烈的飛鴻以光速飛行。我在臺灣，他在紐約，一度以為是一種完美的過度狀態：我的白天用在工作上，晚上和他連上線，共迎地球另一邊的晨曦，我擁有真正完整的24小時。同時擁有日和夜，同時感受台灣的濕熱與紐約的酷寒。誰知通常事情不按照人們以為的方向前進的機率是很高的，結果我失去了日與夜，並且很久很久都感受不到溫度。嘿，一切真的只是意外嗎？
片名：《征服情海》
浪漫之處：沒有妳，我就不完整。
經典鏡頭：男子鼓起勇氣走入客廳，在眾人面前長篇大論地想說服女子回心轉意，而女子叫他閉嘴，因為「你早已擁有我。」
觀賞時增加氣氛的小偏方：Show her the ring or money!
年輕的導演，自導自演，將劇情來個大轉彎。作為女主角的我遭到斷然換角，猶渾然未覺，其驚異更甚於心傷。明知隨意比喻是危險且荒唐的，但是生性慵懶的我愛將自己比做「秋天」，而他的名字裡有「葉子」的意涵，他合該是那片知秋的落葉，除了他還會有誰？沒有他，我就不完整？不可置信又不願相信是當時的心態。於是只得棄守常軌，背起旅行袋，來到異地小鎮，希冀藉著外在環境的改變，重新審視這段情感。幾度忍住打國際電話的衝動，其實仍懷抱期待。只是若他果真回心轉意，故事又該如何續演下去？已經發生過的情節、對話能夠輕易剪接消音嗎？旅行之後，我想，愛情裡沒有誰征服誰，也未必是一種彼此馴養的過程，所謂的「彼此擁有」這回事則根本不切實際！
片名：《鐵達尼號》
浪漫之處：生死相許的愛情，至死方休。
傳誦一時的經典鏡頭：兩人站在船首，展開雙臂，乘風邁向自由的新世界。
觀賞時增加氣氛的小偏方：送她「海洋之心」項鍊
如果不能為失落尋找意義，就會被失落淹沒。整樁愛情故事竟像是以青春為代價，親身去體驗完成的一件行動藝術。正因為出乎意料才教人蕩氣迴腸，低迴不已，好一齣意外的人生。人生無法重來，不能比較。愛一個人需要勇氣，不愛時又何嘗不需要勇氣？展臂共乘風的既已是遠颺的記憶，那麼就讓胸口上已顯沉重的心型鍊墜與之共沉心中那片汪洋深藍，一陣漣漪之後，復歸靜謐。
‧‧‧‧‧‧「電影就要散場，燈光慢慢變亮，我的心在記憶中敞揚，回憶經歷過的風霜。」一首很老的歌了，正適合作為這個情人節的背景音樂。在別人的愛情故事中溫習自己的愛情，在前任男友推薦的電影中過情人節。一點點的荒謬感與淡淡的情愁之餘，有股強烈的飢餓感，彷如一隻寄居腹中千年的怪獸，驀然醒轉，橫衝直撞地任意支使我。一陣秋風掃落葉，還來不及驚詫，看見的竟已是鏡中仔細修飾裝扮後的自己，微笑著。原來這隻飢渴的獸，已經迫不及待想展開狩獵，催我出門。等等，讓我再多畫兩筆唇彩吧！
原刊 二○○○年十一月四日 台灣新生報副刊
收入《第五個季節》創作合集 (未來書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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