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來自交響樂的靈感
這是一本令人動容,分量極重的書。
我甚至想,自一九七七年陳義芝出版第一本詩集,這該是他念茲在茲,此生必定要完成的作品,一個功課。
上世紀後期,移民族群最多樣的美國興起一波「尋根熱」──四百年間,因不同緣由遷徙到北美,為數眾多的歐亞非移民後代,開始試著以科學方法追蹤血緣或族裔源頭。經過一段時間,有人似乎感覺單憑基因測試為據,缺少個人故事支撐的尋根結果,意義並不大,於是坊間逐漸出現了包括小說、回憶錄或傳記等各種面貌的家族史著作。
陳義芝的《遺民手記》,應該可以界定為這樣一部家族簡史。當然,與一般家族史不同的是,《遺民手記》的文體結合了詩與手札。詩人用整本書的長度,化身為當事人、目擊者、代言人或傾聽者,從各個角度敘述他的家族離亂故事。因為時空的貼近,因為人事物的明確,書中一切的發生給人一種沉甸甸的,沉浸式的真實感。
以詩寫史並不容易:作為一部簡史,它必然涉及時空變遷的繁雜;作為一本詩集,它又必須保有作品的精純。詩人該如何處理這兩個對立的要求?他要如何說,如何結構他的故事?
他的靈感似乎是來自交響樂。
交響樂通常有四個樂章,作曲家會用幾種節奏不同的曲式呈現作品;樂曲有時以線性前進,有時成環形轉折。陳義芝的《遺民手記》依照故事時地、情節、敘事視角或格式的變化,也分成四卷。為應對那密度極高,幅度極廣的內容,詩人不採平鋪直敘手法,而是從片斷事件的核心切入,伺機迂迴進出、跳接、倒敘,如入意識之流。
記憶的抽屜一個個打開
詩集開篇是總長六百行,十一首組詩合成的【卷一・遺民手記】。詩人以全觀敘事者身分講述父親「你」,一個鄉紳之子,如何無預警地捲入戰爭,從此別離至親故里,人生的路也徹底轉了方向。整個故事從〈一個人的逃亡〉途中說起。時間是一九四九年,內戰末的關鍵時刻。名叫家亨的「你」已離家參軍十三年:
睜著眼睛,走著走著
熟悉的同袍一恍神都不見了
詩人跨越界線,走進父親的生命記憶,那充滿困惑,煉獄般的世界:
像夢中的家屋被煙浸染
被黑燻黑……
打開一扇黑窗
母親在窗外哭喊著家亨啊家亨
……打開一扇黑窗
哭喊的女人走進窗裡
窗裡窗外都是黑暗,都是哭喊。流亡的路上處處蒺藜、酸果樹、野狗、蟻窩及蛇穴。行行重行行,詩人時而以具象的畫面展現情境,時而以魔幻的語法以虛寫實:
你注定要遺漏一些斷裂的情節
例如童年的雨下在鑼鼓聲的隊伍
陽光催熟金黃的情慾
在土裡翻動潮濕的春天
記憶的抽屜一個個打開:私塾習聲律,槐林學鑄幣,黃包車夫與小販的吆喝,運水車的膠輪轆轆經過,槍林來彈雨去,盜匪荒年死生契闊。在逃避與延宕中,家亨終於進入那最難面對的一役:
衝鋒槍,手榴彈,吹號聲,肉搏聲
手槍上紅槽,步槍上刺刀
炸城牆,戰橋頭,橋頭久攻不下
白刃戰,戰鬼坡,鬼坡軍情不通
電不通,不通,緊急救援不通
描述戰爭的場面無需象徵或隱喻。這裡,層疊的名詞也是動詞;文字的節奏就是事發當下的節奏。這鐵板快書般的段落,瞬間把我們帶到戰場,目擊一九四四年高黎貢山那場腥風血雨。而故事在此急轉直下,匆匆就到了多年後家亨埋骨的台灣……
陳義芝的情詩傾向含蓄幽微以藏匿澎湃的情感,談論社會議題的詩則率真耿介直面癥結;但這描述家族悲歌的十一首詩所呈現的,是一種沉澱再沉澱,極度濃縮了的心境。那壓抑在字行間的,是對人生的洞察和接受嗎?
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夢魘
【卷二・遺民後書】接續卷一的故事,詩人這時由幕後現身,以參與者「我」的身分,描述父母遷台後的景況。他依家人先後落腳的花蓮、彰化、台北三地為界,將卷中九首詩分成三組:〈居住在花蓮〉、〈溪底村剪影〉及〈北海岸潮聲〉。
熟悉陳義芝詩的讀者知道,這寫於一九九一到二○○二年間的九首詩,曾分別收錄在詩人《不能遺忘的遠方》、《不安的居住》、《我年輕的戀人》及《邊界》等詩集。經詩人重新編整,現在它們以更清晰的脈絡展現在我們眼前:
居住在花蓮
我的父親和逃離戰場的梅花
我的母親和神祕的月宮寶盒
梅花萎落在一則被俘的
流言,父親脫下了軍服
月宮寶盒打開時
母親的電影也散場了
藉著梅花及月宮寶盒的轉喻,詩人寫出父親過往的榮耀和失意,與母親落空的青春夢,也掀開了年輕夫妻正要面對的挑戰。四川的家已遙不可及,他們便選擇在名字親切的「重慶街」賃屋:
我看見我的哥哥徘徊在垃圾堆邊
我的姊姊唱著妹妹歌
背著一具斷了臂的洋娃娃
居住在花蓮
我趿了一雙膠鞋走去大街
抓了一副紙牌站在家門口
跟著父親過河去山村換小米
在此,詩人以最平實的語法,最低緩的聲調,回憶那長久鐫刻在心的童年往事:同鄉會找鄉親,天主堂領奶粉,雜貨店賒帳,城隍廟看哭調仔,以及地震和甘蔗田……這兒時惶惶然的花蓮記憶,我想,與楊牧的花蓮記憶必然是不一樣的吧?
鎩羽花蓮,便南下彰化溪底村墾荒。「馬燈掛在漆黑的夜裡……冬天才剛開始」,窗台上斜掛玉米和番薯,竹竿上晾著麵粉袋衣褲,塗葛窟與牛軛與輪番來到的風災水災。阿山仔忙著重拾戰亂中失去的一切,彎下腰身養豬養雞,種洋菇種蘆筍奮力活下去:
子夜銳嘯的風削過林梢,透進窗
透入我脆薄的耳膜如一吹哨的巫婆
空中揮舞長黑的掃把
白牙森森,狼群噴吐粉紅氣
「見了生人活剝皮……」
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夢魘。一切如此近如此遠。我不禁又想,陳義芝的溪底村記憶,與隔鄰吳晟的圳寮村記憶是否也不一樣?其中的差別,會是心理上的,失根與在地的差別嗎?
我同時也想到艾特伍那本移民敘事詩集《蘇珊娜・慕迪手札》。主角蘇珊娜年輕時隨英國軍官丈夫移民加拿大,晚年夢迴墾荒初期種草莓,草莓成熟,她屈膝去摘,掌心沁透鮮紅的汁液。她說「我早該知道∕這裡不管種甚麼∕長出的都是血」。或許,從來,流血流汗就是移民的宿命。
在黑暗年代也會有歌嗎?
卷二結束在台北。垂老的父親日益沉默,卻「時常打電話和我∕討論土葬火葬的事」。事情到此已很明白:一代人,和他們的時代,確實過了。
我和我的家人生活沒甚麼兩樣
卻以不斷重複的夢境
翻拍他們的舊照
翻拍他們的舊照,或者,寫詩。
詩是追逐;追逐那彷彿離我們只有十公分遠,卻似乎永遠無法企及的,瞬逝的,被壓縮的生命、記憶、夢境。【卷三・離亂備忘錄】的時空便如此直接倒帶,回到家亨那不能遺忘的遠方。這次,家亨以當事人「我」在〈出川前紀〉中出現,回憶家鄉:
松木打樁
柏樹插柱
家門,據說青瓦為尋常百姓
紅瓦一一浸染過前朝功名
凡廳堂都安置天地君親
廂屋接待詩書易禮
至於路邊,喏,閒閒地
開著茶館和菸館
他娓娓敘述如何「六歲的我任由大人抱著磕頭行儀」桃園結義;如何「母親捧了三升米到學堂給師娘」;如何「隨父兄穿峽走江……船上運補一包包川杞、蟲草和貝母」,沿江聽縴夫唱和;如何父親病重,「每天,我都要跑十華里路∕上街去抓藥」,如何小腳茹素的二姨在荒年被棒老二擄走,「一身血汙冷冷地裹在草蓆裏,丟回來」。在故里舊事的襯托下,那被戰亂模糊了身影的家亨,有了活生生的立體形象。
〈新婚別〉、〈他和她的夢〉兩篇裡,詩人為父母代言,袒露各自的人生憾恨。卷末〈隱形疹子〉、〈破爛的家譜〉,詩人再次以參與者身分,描述陪伴耄耋之年的父親返鄉之旅。悠悠天宇曠,切切故鄉情,「翻過山,就會看到老家」,鄉音未改,但故鄉已不是記憶中的故鄉;故人重見也注定又是參商。臨行,詩人與親友道別:
鬍子拉撒那人頭上紮條諸葛巾
兩腳泥蹦蹦,是我堂哥……
他拿出那本破爛的家譜
指給我看
「從來萬物本乎天」
作傳,是面對。面對自身的脆弱,面對一切的能言不能言。
往昔的傷痛,除了帶給我們不安與困惑,還能給我們甚麼呢?或許,就讓我們相信布萊希特說的:「在黑暗年代也會有歌嗎?有的。也會有歌,唱那黑暗的年代。」
是移民,也是遺民
對於《遺民手記》的成書,他無疑先就做了全盤思考。在時空跳接、視角流動、人事織錯的三卷詩之後,他安排了散文體【卷四・散繹十三】為書總結。在這十三篇構思緊密、飽和度極高的手札中,陳義芝除了回到全觀敘事法更清楚地梳理、陳述父母的過去,也夾敘夾議從旁表達他對人事的感知。他以台南延平郡王祠沈葆楨題的對聯起筆:
「洪荒留此山川,作遺民世界」,四百年前的遺民,開山草萊;四百年後的我,是甚麼時刻開始反思沈葆楨這句心頭的話?
洪荒在我內心,是父母上世紀身經的離亂。
是移民,也是遺民。四百年來,世間的遺民持續增加,世間的不幸也總是一再重複。詩人細數父親經歷的戰事:九江、馬當、武漢、鄂北、上海保衛戰。轉戰十餘年間老母病亡、幼女夭折、元配改嫁,他隨軍撤退,由上海而海南島而基隆,最後到花蓮經商,到彰化墾荒……。母親的流亡路也波折迭起:膠縣、青島、南京、上饒、廣州、基隆,在途中懷孕生子,幾度病危死裡逃生。陳義芝多次引用杜甫詩句:「天地軍麾滿,山河戰角悲」,「君今生死地,沉痛迫中腸」。一千兩百年前的杜甫也經歷過同樣的亡命歲月啊。
詩人對父母的際遇充滿不捨。可以說,在種種細節的探索中,詩人更深刻地認識了父母,也承襲了他們心靈傷痕的印記。他藉這部作品為他們設立一個舞台,帶著同情與體悟,替他們說出他們的故事,而那些故事也是一個時代的故事。是的,《遺民手記》是一個離散家族的悲歌,也是巨變時代的哀歌;它寫的是個人的傷痛,但其實更是集體的傷痛。
「詩是醒著的墓碑」,詩集最後陳義芝這樣寫。那麼,或許《遺民手記》是詩人為所有遺民譜寫的《命運交響曲》。
遺忘彷彿就是背叛
而到底是甚麼啟發了他繼九本詩集、五本散文集、六本文論之後出版這結合舊作與新編、詩與手札的《遺民手記》?是惠特曼嗎?
被視為美國現代史詩的《草葉集》,是惠特曼由最初發表的十二首詩,經過九次增補修訂,窮一生精力完成的詩集。他曾說《草葉集》裡沒有英雄,只有他個人的生命經歷,是他時空當下的如實記憶。陳義芝增編他自七○年代開始寫的系列家族故事,在父後二十年完成《遺民手記》,憑藉的應該也是那如實記憶的整合、集成、一體化。
這部家族悲歌也很難不使我聯想到畢卡索的〈格爾尼卡〉。一生不涉政治的畢卡索於一九三七年畫了一幅350公分高、780公分寬的大畫〈格爾尼卡〉,主題是格爾尼卡小鎮在西班牙內戰期間遭納粹及法西斯軍隊轟炸的慘況。它是公認歷史上最動人、影響力最大的反戰畫。
在文章結尾,讓我也說一個關於戰爭的故事:
二戰後,匈牙利阿布達水壩附近一座亂葬坑,挖出二十二具集體掩埋的骸骨。編號十二的骨骸上有這樣一張報告:
「它附著一張米克羅許・拉諾提博士的名片。身分註記:母名約娜・葛羅斯,父名難辨。出生:一九○九年五月五日,布達佩斯。死因:後頸中彈。後褲袋有一本淤泥及屍水滲透染黑之小記事簿。記事簿現已清潔曬乾。」
報告裡的主詞「它」之後證實是「他」:猶裔匈牙利詩人拉諾提(Miklós Radnóti, 1909-1944)。拉諾提一九四四年初被德軍送往南斯拉夫勞改營,德軍自知即將戰敗時,將三千勞役遣返原籍,一路步行,最後僅二十二人抵達匈牙利,其中包括拉諾提。這二十二人於次日遭集體槍殺。
在勞改營中,拉提諾私藏了一本小記事簿,寫了十首詩,並以匈牙利文、克羅埃西亞文、德、法、英文加註:「此為匈牙利詩人拉諾提所作十首詩,敬請代轉布達佩斯大學歐圖泰教授。」他後褲袋裡的,就是這本小簿子。他的家人也因而認出那具骸骨就是他。
與拉諾提同庚,《遺民手記》的核心人物家亨也是戰爭受害者。當然,家亨倖存了。家亨並不寫詩,但和拉諾提一樣,家亨的故事也留了下來,因為他的孩子是詩人。
二十歲從坦桑尼亞移民英國的諾獎得主古納(A. Gurnah)經常以移民及戰爭傷痕為書寫主題。古納認為移民的原鄉情結是源於「所遭受的不公義未獲補償,一種渴望未被安撫」。移民不能遺忘故土故人,因為遺忘彷彿就是背叛。「原鄉記憶像一個沼澤,它時而會襲擊我們,讓我們悲傷、顫抖;但如果幸運,我們會因之得到提昇,寫出豐富動人、甚至美麗的作品……」
那沼澤,也襲擊了陳義芝,並提昇了他。
聯合副刊2024.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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