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父女。(圖/阿盛提供)
沒有戀物癖
早該成立茶博物館
●周芬伶:
我愛收藏應該是天生,從很小開始,家裡有些古物,對其中的銅紙鎮最感興趣,它是我第一個玩具,元寶形的銅紙鎮被當作黃金十兩,在扮演歌仔戲時,一定出現千金小姐後花園贈金書生情節。我不玩洋娃娃,積木也還好,就喜歡收集貝殼、書籤、郵票……收量都不少,記得有次帶兩大冊書籤去學校,許多同學跟我借去看,還問我許多事,我平常不說話,收藏變成我的語言,也是與世界的連結。大學時愛上帽子,自己織好幾頂,那時零用錢少,大家的書都用抱的,也沒包包可背,錢都放口袋裡,成衣剛開始很貴,久久才買一件。在物質貧乏時期,收藏空白二、三十年,這中間有古玉期,但我著迷的是其中大系統的知識,不特別想擁有,只買過一件,不算收藏。
阿盛的收藏故事一定很有趣,記得你曾送我一個老錢幣,也送在場的作家朋友,可說非常慷慨,收藏者是否對擁有與分享跟別人不同?
真正開啟收藏在較晚時,近四十歲才買房子,那時已有教職,每個月收入養房、養孩子都都好,也沒錢裝潢,常常窩在老家具維修店,因都是故障品,收價很低,老闆維修後售價也不高,便買進一批老家具,那大概是較正式的收藏,滿屋老檜木家具空盪盪,擺什麼好呢? 在骨董店看到一只翠綠瓷膽瓶,那顏色翠得滴出水來,雖是清末民初民窯燒,要價不低,這只瓶讓房子變得醒目,從此掉坑,越有系統性越古老的越吸引我。在器與道合一的傳統下,器物史比書畫史更久遠,青銅之後,玉與瓷為禮天替代品,掌握青銅、古玉、瓷器可貫串歷史,所以我有歷史癖,而非戀物癖,大家錯看我了。
我常想為什麼收這麼多東西,給自己添麻煩?其實能清的早清光了,剩下的大多為茶壺、茶碗與水洗,台灣茶這麼有名早該成立茶博物館,從點茶到泡沫紅茶,整套茶序都該展示,如真成立,我會捐出,許多年都在想這件事,誰能實現?
這輩子看過摸過的好東西不少,幾十年來它另成一隱形世界,有這世界你能游離出現實,讓想像力飛馳,小說世界的構築才能完備,原來還是為了寫作啊!
在年少時就想寫歷史與文物交織的小說,那得先累積幾十年的文物研究,五十歲之前跑遍各大博物館與窯址,還在博物館作研究,連中東、韓國康津窯址都去看過。傳說堯是燒陶家,因此中國的燒窯技術發展得很早,所謂的秦磚漢瓦,還有秦俑長城,都是技術超前,追溯這些歷史,那是摸得到的時代氣息,而且更接近日常生活,穿梭那樣的生活是神奇的經驗,讓你早早去中心化。在文物的世界是沒有國界的,三星堆的青銅器有西方元素,而唐代長沙窯賣到中東,有中東元素,阿拉伯的航海史比中國早,是他們帶來中東顏料、圖樣,也帶來大食窯(景泰藍),只有皇室才能享用。台灣瓷器叫「惠仔」,因很早就從惠州傳來,大約在明末清初,那裡是海上絲路必經之地,沿襲的是青瓷系統,能到台灣的大約是貿易瓷,它就是文化混雜後的瓷種,好的一只可換五十斤沉香,海上貿易利潤驚人,早期的移民是為打工還是海上貿易?但台灣人愛燒瓦牆貼瓷磚,不重燒瓷,因此脫鉤,我小時候用的碗都是粗瓷青花,灰底硬度不高,畫筆潦草,大多有裂紋缺角,之後大同瓷器品質不錯,反而有東洋元素,這可真是世界大同。文物讓人心胸更開闊,文物嘛越老越有價值,《花東婦好》是第一本文物與歷史小說,寫的是文明與浩劫,災病與重生,寫了十幾年,一下子把時間推到殷商。玩這麼大,其實很難寫,眾人皆急我獨慢,原有三部曲的構想,現在後兩本就慢慢寫。
寫著寫著或許能將文物與作品寫成值得收藏的骨董,一個紙上寶藏,這是近二十年的書寫想法,因此也有寶藏散文《隱形古物商》。
天選的美好
還見得到是福氣
●阿盛:
這確實有趣,我也是自小就喜歡古老的人事物,總在老人堆裡轉來轉去,那應該不是生活環境使然,因為同鄉同輩與我同樣的人不很多,想來應該是天性。有些童年玩伴就特別不喜老物老人,其中之一,最怪,他常常在裹小腳祖太背後模仿細碎步,挨罵多次,仍「不改其志」,前幾年他當了阿祖,還是喜歡模仿九十高齡老母的罵人腔調。
老天造人實在夠正經也夠詼諧,分門別類,各賦其性,一點不馬虎。所謂「五歲看一生」,信然。
我也沒能迴避掉這五歲論的涵蓋,至今依然喜歡古老的事物。青少年時期,騎腳踏車或搭客運車到處看老屋,當時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麼會這般著迷,真要形容,大約就只是「好看」。長大後才逐漸明白,古屋古物等等老東西,承載了文化歷史,她們是先人的心血,天選的美好,還見得到是福氣,理應欣賞珍惜。開始收藏骨董文物,肯定跟這樣的認知有關。妳的《隱形古物商》被稱作是一本尋覓年月的寶藏書,妳有與我相同的認知,應該是。至於《花東婦好》,我也認為你玩得很大,我也有歷史癖,但比不上妳專精用心,這是實話。
老瓷器,曾經收藏了一些,盤瓶碗碟,皆民間製造,台灣的日本的都有,雖不特別精緻,卻各有獨特韻味。真是漂亮,看著就舒服,這形容不來。到報社上班後,流浪台北,可惜沒遇見過神話般都市傳說中的佛心房東,因此搬家十幾次,瓷器一路碎裂下來,如今只剩幾個飯碗。但我不惋惜,轉個念,老天畢竟為我留下「飯碗」,所以,離開職場後還能有飯吃,實在感恩。這幾個碗如今放在中和「將就居」客廳,每見之,總會多少憶起曾經歲月的一點美麗的樸實。
木雕,三十至四十歲之間收藏百餘件,還辦展兩次。真是漂亮,看著就舒服,這很難形容。那些遙遠年代的老匠人,雕出的是雍容的氣度、理想的繁華,只能這麼說了。我不會也不曾投資理財,有些餘錢時,就到淡水老街、台北光華商場逛逛,兩處皆有許多古物店,見到喜歡的古物就買。東買西買,獨未想到買房子。九○年代中期,始購屋定居中和,同時收藏了千餘枚新老銀幣,清朝龍銀居多。那年代,古玩商還保有誠信買賣的「古風」,龍銀一疊包起,物貨互易,不用當場拆開檢查,每次都一枚不少,也沒有一枚是贗品。
之後,木雕銀幣陸續送人,今已蕩然無存。送人好花,手有餘香,純然好意,別無他想。流轉人生,此來彼去,骨董文物等等,收藏者都是過客,曾經擁有並欣賞探究其中深厚的文化歷史藝術內涵,也就很夠了,遲早得讓他人分享或讓後來者擁有。妳說:「非戀物癖」、「在文物的世界是沒有國界的」、「其實能清的早清光了」。我真的了解妳的明白。詩人瘂弦曰:「有物宜玩,無志可喪。」通達人也。今時,我就玩幾塊正和闐玉,玉,真是漂亮,看著就舒服,這無法形容。
絕美沈靜
不放棄小說夢
●周芬伶:
現在同時寫小說與散文的作者越來越多,這很難想像,以前詩與散文並行的較多。
十八歲開始寫小說,只想著寫我們這一代的故事,第一個短篇得獎,寫的是真人實事,第一個長篇寫好幾年沒寫完,現在想來是材料不足,想像力不夠。三十歲出的卻是散文集,散文需要接近詩的靈感,筆法要求透明,前者讓它疏離,後者讓它貼近,這豈不矛盾?譬如說寫親人死去的悲傷太多了,臨到你時剛開始太悲傷是無法寫的,隔一段時間,從一個角度或意象切入,隔著距離若遠若近,這是較好的狀態。散文寫得太好,小說常散文化;小說寫很好,散文變差的較少。如琦君、張曉風散文很正宗,小說通常較短而走變格路線,前者仍有散文化的傾向,後者走寓言體,嘲諷路線;後者如卡繆小說寫得好,札記也很強,大江健三郎小說沒話說,散文也很有看頭。如今文類混雜,為何是散文與小說混呢?照說它們是扞格不入的文類,散文根據的是生命的實有,不重虛構;而小說是以虛構為主,創造另一次元的實有。散文是自我的書寫,以探索自我存在為主,而小說是他人的書寫,自我躲在書寫背後。散文大多為真實,小說大多為虛設,散文是填得滿滿的文字,小說則是從空白的檔案開始。
散文是相對單純的藝術(是單純,非簡單,而且太不簡單),易學難精;小說是相對複雜的藝術,技巧繁複多變,人性表現複雜、時空複雜、角色雜而多……四十歲之前寫不好小說,因自己太單純,寫散文久了也變得單一集中,我費很大力氣不放棄原先的小說夢,寫少年小說、田野調查、實驗型短小說……大約花二十年才轉成功。因為小說要創造另一個次元的世界,又要夠鮮活,需要更強大的想像力。那些收藏、器物、田野、歷史……忘我以看重他人的訓練,潛意識創造、才能構築自成體系的想像世界。
阿盛你跟我同時以散文出發,都在出版禁書的出版社出書,我「絕美沈靜」很慘淡,你的「紅塵阿盛」成績亮眼,後來你在最好的時候退休,專心寫作與帶學生,回顧都三十多年了。你也寫小說,不知你是如何轉的?
紅塵白首
自歌自舞自開懷
●阿盛:
是的,散文相對於小說,比較單純、直接,散文是作者把心交給讀者,小說是讀者把心交給作者。但我不太曉得「散文與小說混」這個現象該如何去解析完全,因為我沒有去探討研究。寫作,下筆之後會出現什麼意外狀況(例如,心思突然拐彎、新材料出現),還真難說,這有賴於作者的自我掌控能力,可以避免「走榫」。
認真說來,任何藝術任何文類都是不簡單的。有些人就說了,詩,只有那麼幾行幾個字,很容易,至於散文小說呢,都是說故事,也很容易。依他們的認知,羅丹的〈沉思者〉,可能只是一個無聊男人脫掉衣服坐著想晚餐是該去吃牛排或滷肉飯,而李白的「床前看月光」、「舉頭望山月」,只需到古井圍欄外繞兩圈就吟得出來。我每聽到此類容易論言語,立即能斷定說者應該不適合當文青,並祝福他「遇兔鼕升」,希望他最好別從事寫作,以免身心受苦,這是純善意的建議。遇兔鼕升的意思是,遇到兔年便會鼕的一聲馬上升官發財。
妳的《絕美》與我的《綠袖紅塵》,一九八五年約略同時由前衛出版社出版,那之後見了一面,妳有提及筆名與前輩相同的事情,語氣中顯得有點不捨。記憶片段,昔時印象只如此,畢竟是將近四十年前的事了。兩本書的銷售量應該是差不多吧。當時,文學書通常初版印刷三千本,再版、三版(現在稱為二刷三刷)也不難。如今,文學類出版社、獨立書店都經營得很辛苦,究其因,也許是出版物類別增多,網路上花樣多,讀者被吸引分散了,再,薪資長期停滯在「低價位」,買書的錢當然減少。就在兩書出版那年,一個報社新人記者,月薪兩萬八千元,永和新店內湖景美的舊公寓,每坪售價約四至六萬元(若記憶有誤,偏差也不會太多)。
我寫過兩本長篇小說,《秀才樓五更鼓》與《七情林鳳營》。從散文轉到小說,妳比我嚴謹許多,產量也較豐,又持續更久。我的作法類似搭長途火車隨意選站下車,轉搭同向的另一班車,接著又很快轉回原一班車。這是隨興大概比喻,未必精確合邏輯。《秀》書是歷史小說,主題是乙未變亂後台灣民間的抵抗事件,動筆前,收集資料、訪問耆老、實地勘查、改動大綱……真是很累,整兩年,逐月交稿連載。書中有些虛構的角色,在寫作過程中猛然覺得他們通敵圖利或賣友求榮已經夠多了,便想辦法讓書中的日本軍警把他們殺掉,杜絕「後患」,然後安排另幾個虛構角色頂替。期間刪刪改改無數次,經常深夜起床更動情節,終於完成後,昏迷躺平幾晝夜。《七》書也寫了兩年,主角是到台北讀書就業的南部青年,題材較熟悉,所以沒太辛苦。
小說、散文、詩,我都喜歡讀,自得其樂,樂此不疲,習慣一直維持。聽說,古早年代,澎湖人窮到只能吃石斑,南方澳人更厲害,窮到只能吃龍蝦。這是朋友們聚餐時閒聊的笑話。我呢,雖家徒三房,但有幾千本文學書,自覺很富有,得以日日咖啡杯滿,且喜無拘無礙,歲月動靜都好,自在自開懷。(下)
周芬伶。(圖/周芬伶提供)
聯合副刊2023.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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