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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9-23 10:34:21| 人氣840|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文友新作】晝寢 — 林育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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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Angela Huang


當年宰予晝寢,被孔老夫子訓了個狗血淋頭,留給後世「朽木不可雕也」的絕妙罵詞,國中讀到這段《論語》時好同情宰予,因為我也是愛睡一族,沒睡飽啥事都免談;老師提到曾有人將「宰予晝寢」譯為「殺了我也還是要白天睡覺」,全班笑得捧腹捶桌,宰予被罵時的無辜眼神便活靈活現地在我眼前閃,真想走上前去拉拉他的衣角說:好哥哥你快別難過了。

宰予究竟是怎麼個晝寢法,歷史上好像也沒個定論,想學生睡得讓老師大動肝火,恐怕是當夫子窮盡畢生所悟傾囊相授,在台上教得口沫橫飛,宰予卻擋不住地心引力的晃頭晃腦,孔先生畢竟是有修養的文人,只說了幾句重話,某個年代的人都知道,這般瞌睡是會引爆粉筆彈噴發的。可是,大家摸摸良心唄,打瞌睡豈是你努力控制就停得下來的?回想我的青春歲月,噯,這事周周上演哪,好在大都發生在太陽下山後的補習時光,才沒睡成一堵糞土牆。百餘人的大班教學,昏昏沉沉到頭狠狠點了一下驚醒,覺得有點丟臉,但因羞愧產生的振奮荷爾蒙竟然支撐不了十分鐘,又開始恍惚,擔心再次睡到肌肉喪失張力,用手支撐頭部,老師的聲音卻總是飄飄忽忽,後來似乎聽見老師說有同學在打瞌睡喔該起床了,勉強回過神,拿筆的右手在紙上畫了畫假裝抄筆記。

無論講堂大小,我總是好容易被催眠;英文班老師每堂課都讓一桌八九位同學輪流讀文法書上的例句,老師說我有特異功能,可以一路睡到我前一位同學朗讀時醒來,完成我負責的文句後再接續睡眠;高三那年嚴重睡眠不足,連到家裡來的數學家教,都在紙上講解完題目、抬頭看我時撞見我將闔上的雙眼,老師倉皇掉離眼神,從此不敢輕易抬頭。真真不願如此,然而我甚至效法古人懸梁刺股般把自己擰得手背瘀青了,還是無法把神清氣爽的靈魂召喚回來。

但話說回來,孔夫子罵的是「晝寢」,想來他對我補習打瞌睡不至於責備得太重,說不定還要大大抨擊教育制度一番,怎麼把白天聰明伶俐的孩子搞得晚上這般狼狽。

另有一說,宰予根本沒進教室,白天蹺課躲在家裡補眠。這就挺不應該了,束脩已奉,不去上課是浪費金錢、辜負老師、糟蹋自己學習的大好時光。不過我也只好低著頭紅著臉承認:上大學後,這般壞孩子行徑我做過不只一次,當然都是挑好欺負的老師;剛從壓榨式學習的牢籠脫出,那是種對自由的幼稚挑戰。後來我有機會教過幾堂大學生的課,看到台下吃早餐的吃早餐、趴著睡的趴著睡,一肚子火只能乾燒,想起大學時一位上課認真又好脾氣的老師說:要睡覺的可以坐後面一點,打呼不會吵到聽課的同學,下課前要畫重點時我會叫你們。那位老師深受同學愛戴,雖然以孔子的標準來說算是鄉愿,好老師應該是「認真的同學喜歡,偷懶的同學討厭」才對吧。

當年宰予晝寢無論實情如何,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數千載間始終被認為不恰當,然而只要夜裡有光,就會有不睡的人;一旦有夜醒者,必有晝寢之輩。昔時不乏秉燭夜遊的騷人墨客,近代作品中亦不罕見寫作者貪夜之靜謐祥和,伏案書寫至天光。何況網路時代地球村,白天黑夜已無法果決的一刀兩斷,與太平洋彼岸的網友或客戶雲端相會,陽光總不會兩方都露臉;工廠生產線一刻不停歇,工作人員無法像機器二十四小時運轉,只好白班夜班輪替上,孩子同學的爸爸便是過著這般一周晝寢一周夜寢的生活,看著他年復一年還能精神奕奕接送孩子,好生敬佩。

從前精神科教授曾說:「現代人失眠的罪魁禍首是愛迪生,電燈的發明創造了大批文明病群眾。」但鎢絲燈泡畢竟威力有限,誘惑得了人,騙不到植物,如今沿路LED路燈明亮又省電,卻亮晃晃的把農作都照暈了。儘管如此,現代便捷的夜生活還是給人們帶來不可抹滅的好處,不怕夜裡餓著、病著。

便利商店是台灣夜裡奇特的風景,總覺得夜裡閒逛便利商店買消夜的人,要預先準備食糧甚至自行加熱並不困難,他們踅進店裡,與其說是為了覓食,或許更大的成分是尋求一份慰藉、一縷人的溫度,及一種存在感。而夜裡最必要的清醒建築當然是急診室,因應急診上班的醫護職員,以及生病陪病的清醒者,也確實該有些販售果腹食品、生活用品的店家成為後盾。

這些夜裡辛勤工作的人們,白天當然要睡個好覺。孔老夫子要是來現代走一遭,必不忍對「晝寢」二字施以如此殘酷的批判。我在住院醫師訓練期間曾於急診受訓,跟著急診醫師排班,一個月裡要排上九個白班、九個夜班,理想的狀態當然是把白班跟夜班各自集中,以免生理時鐘在日夜不斷交替工作之下崩潰,然而除了急診排班,我們在家庭醫學科內的門診也不能停,因此即使夜班當中也夾雜白天必須清醒看診的日子;最累的是上午八點卸下急診班,要撐到下午兩點再看三小時門診,當時畢竟還年輕,急診下班後乾脆去看場早場電影再回醫院繼續看診。沒有門診的夜班日,上午回到家,所住的二樓公寓迎向熱鬧的十字路口,樓下是店面,鄰居是辦公室,電話鈴鈴鈴,人進進出出開關門碰碰碰,我躺在床上、棉被蓋在臉上、窗簾拉得緊緊的一點不透光,但空氣裡震動著的白晝氣息滲透我渾身細胞,沒一根神經放鬆得了,不時睜眼看鬧鐘,等睡意培養到極致時也差不多該起床上班了。當然,日復一日的訓練,加上夜復一夜的疲憊,最後還是可以達到白天熟睡的境界,問題是又睡太熟了,有回我輪白班,迷迷糊糊中接到電話:「林醫師,九點多了你怎麼還沒來上班呢?」我只需熬過四個月的急診訓練,急診科的醫師長期日夜班交替,多半有些天賦異稟,其毅力也令人感佩。輪三班的護理師們更辛苦,慘烈的是排到「花花班表」,整個月內白班、小夜、大夜不規則交替,真是折磨煞人了。

白天這麼難睡,後來才發現,能有這種困擾,其實是福氣,表示在夜裡通常可以得到安眠。這些年來照顧安寧病患,失眠是他們名列前茅的苦惱,家屬常指控病人夜間的不當言行或無奈症狀──有胡言亂語、疑神疑鬼的,例如三十年前過世的親人老在太陽下山後來訪,攪得病患心神不寧;有一躺下就又喘又咳幾乎無法呼吸的,只好背上墊了三五個枕頭倚著,或乾脆趴在桌板上睡,此般睡姿,難以撐過一個鐘頭;而日夜顛倒則是家屬百口莫辯的痛,往往我到家裡探視時,病人好端端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家屬立在一旁搖頭嘆息道:才剛睡……怎麼每次醫生來就這麼乖?其實生命盡頭就在眼前,何必拘泥白天還是晚上睡覺呢?萬般病苦的軀體,能得到一絲休息便是福氣,如果白晝的陽光與活力能帶來安適,可以放心憩息,晝寢對他們不失為補充元氣的好方法,然而總得顧慮到照顧者的精神體力,如今能在患者身畔親力親為的家人已值得嘉許敬重,怎捨得要他們順著病人的體內時鐘而打亂整個家庭作息,於是我除了加強症狀控制的用藥,往往也開立鎮靜安眠的藥丸,或許想壓下他腦中澎湃的思緒,或許想推開他的死亡恐懼,強迫他們夜裡昏沉,然而我心底總有一個小小的聲音:或許,我只是想逃避自己的無能為力。

安眠藥當然不保證有效,所以夜裡累著了的照顧者,最後也不得不利用白天補眠。曾聽見護理師告訴家屬:白天趁病人睡著時,你也趕快去瞇一下。這句話我是說不出口的,因為我總清楚記得哺育孩子那些年間,夜夜被餵奶、換尿布切割的零零碎碎的睡眠,造成長期精神不清爽,書上也建議母親利用孩子午寐等時光跟著休息,問題是孩子睡時,有時我反而亢奮得很,有時我另有要事,未必能那樣如意啊。

於是一代復一代,人就這麼晝夜不分的來到世上,連累最親近的人,然後被訓練,被規範,被制約,等老或病到脫序了,失衡了,出軌了,連累身邊親近的人後,再晝夜不分的離去。

如此想來,宰予晝寢大概就是隨興灑脫了些,也稱不上什麼大過。只是再細細思索,人生能日夜分明的歲月確實無多,好好把握總是對的,孔老夫子畢竟教訓得是。

聯合副刊2019.09.23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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