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願條件越難,表示你越虔誠
唐三藏一定去過天竺兩次。一次是為了取經。另一次呢?不就是為了還願嗎?
航程計五小時。虎航去再轉機獅航,什麼虎啊獅啊酷鳥金烏,那些神明腳力如今張開鐵翼橫穿大洋,我和A展開二次西行,人馭獅虎,背馱大象,正往柴迪隆寺而去。
目的地清邁,是觀光,更事關還願。行李箱中帶給神明的比自己要用的還多。這些年我確實成為還願的專家。「神明的不能欠」誰都知道,但啟動這一趟還願之旅的,恐怕是「還願條件越難達成表示你越虔誠」這樣的信念吧。
最初許諾不過是「如果願望達成我會去看你」,但隨著許願次數的頻繁,很快變成「如果願望達成我會到泰國向本尊還願」。當人們還在廟門前跟店家買大象還願,我偏偏許願,要帶「MADE IN TAIWAN」的台灣象給神明,後來更許願要手工製作,又對材質開始精挑細選,布縫的、木雕的、金屬焊的……
「有時候我覺得你對於還願的狂熱勝過願望本身。」A對我說。
那是一種癮,不如說,把還願變成一種競賽,不只和別人比,更和自己,比實踐比殊異性比創意,那樣為難自己,也近乎虔誠了。神是不是會因為我的信用良好以及作為還願績優股(某種願望的評鑑制度?芝麻信用?)而願意進行下一輪天使融資……
這回還願的對象是玉佛。A也許了願,我幫他想還願方式,他幫我馱大象。此前行李箱還在X光機輸送帶上被挑出來。「打開來看一下」,海關說。看到一箱子大象誰都會懷疑吧。我不免幻想,他若用刀尖或棍棒挑開象身,裡頭金鑽白粉一樣流洩出來的,是我們日夜用臉摩挲打磨發光的大慾大願……
「所以,你許了什麼願?」A問。
我說這樣說起來,這個願望從高中就開始許了。
不,應該說,還願從高中就開始了。
世界上人與神最接近的距離
神明存在教室後方。那裡是教室中心,也成了信仰中心。我故意考得很爛,按照成績排座位才能稍稍接近主殿。但根本講不上話,一條僅容旋身的走道便區分出天路人間,我唯一能做的,是午休時往左邊趴,閉上眼,但不能睡的,要撐著,等他睡著了露出一張不設防的臉,從他微微顫抖的睫毛到我的瞳孔,那是世界上人與神最接近的距離。
神啊,請讓他睜開眼睛時注意到我吧。
那並不是我對神明所許下最初的願望,可我是在這裡學會如何還願的。
怎麼吸引他注意呢?我開始不吃午餐,省下錢來訂根本沒興趣的籃球雜誌,從喬丹鞋第十一代買到第十四代。但沒穿幾次,因為尺寸太大了。「喔,剛好我可以穿欸。」神有腳,代替我在球場留下腳印。我說反正我也不會打籃球。
也買很多從沒聽過的海外原裝專輯。「原來你也聽這個團喔。」他用一種識貨的表情審視你。借出去再也沒有還回來過。
不搭校車。跟他一起搭同一路公車,再自己走路回家。
「只要你在乎我,我就願意……」
A露出困惑的眉眼,所以這就是還願嗎?
怎麼不是呢?同樣有索求,並為此浪擲金錢勞力與時間。那就是我最初的還願啊。也許「還願條件越難達成表示你越虔誠」的觀念就是在這時建立的吧。每個男孩女孩心中都存在另外一位。我們不是先學會付出。而是當我們瞭然一切不會有回報,但我們仍然願意。然後才意識到,啊,世界上有超越債與償、付出與收回的,那是不是就是所謂的神?
還願先於神存在。
如果我能長得好看一點……
好吧,如果這不算還願,我真正要說的其實是這個。
男孩有一天會消失。神也是會死的。但總有新的神祇會誕生。我膜拜過無數神祇,我曾是誰的周倉,誰的千里眼與順風耳,身處偏殿,心在正中。但我始終許同一個願望。
想坐在誰的腳踏車後座一起回家。
想在難受的時候有人用力把你的頭髮撥亂。
想有人記得你的生日,電燈暗下來後,再次亮起的是燭光,光中有其他的臉。
而那時我給自己的答案就是。如果我能長得好看一點的話。
十七八歲的少年對臉敏感。不是知道什麼是美。只是覺得孤獨。而孤獨一逕是醜的。太想討好別人,就會失去他。我想要每個人喜歡我。卻奇怪把賭注壓在一張臉上。
「所以,你跟神明許願,請讓我變得好看?」A問。
「所以,我跟神明許願,請讓我寫作寫得好一點。」
「啊,」A說:「這一切到底有什麼關係?」
傻孩子,我也傻啊,我就是太傻,才覺得人際關係和外表有關係。但我又很務實,才讓外表和寫作有關。
主要是,那時正是九◯年代。文學獎的美好年代。我想,這麼大一筆熱錢,怎麼沒人注意到呢?最少資本,一台電腦,一部印表機。翻倍數計的獎金。我想,如果我能把寫作寫好,得兩個文學獎,我就可以去做牙齒美白。得五個,我就可以去做齒列矯正,得十個,我就能做正顎了。
後來我總是沒有辦法跟人描述寫作的初始。說到底,希望文章能寫得好看,只是想活得好看。不,只是想外表好看。試圖寫得深,但其實想得淺,字逕往心裡去寫,日子偏要朝表面活,越追求表面才能通往裡面。
這樣說來,我一開始就走偏了。我那歪歪斜斜的西行……
我許願,神啊,如果你讓我學會寫作,能因此得到文學獎,我就……
就怎麼樣?
失去的時候,我寫得好極了
「還願條件越難達成表示你越虔誠。」那我有什麼呢?我最珍視的是什麼?
神在高高的雲端俯視我。我想我一定是犯傻了。站在神桌前,我說:「如果你讓我寫作寫好一點,我這一生,就不要友情愛情……」
那是我最想要的,最珍如珠鑽的,最惜愛如抽屜底層夾藏巾帕,最祕密如筆記本最後一頁反覆寫著相同名字的。是啊,不要了,都不要了。都給你了。
是因為下了重本嗎?那一年我真的開始獲得文學獎,年底結算獎金,剛好就是牙齒矯正的錢,連扣稅都算進去了,支票軋完整筆結清帳戶裡乾淨得像我從來沒擁有過那筆錢。
之後呢?之後就是這樣。我以為我變好看了。其實我只是有自信。或者說,還是不能喜歡自己,但可以忍受別人不喜歡我。
但很怪的是,這一生,我沒有朋友,很少戀人,好不容易接上的感情總是像忘記繳費的電話線一樣,說斷就斷。
只要得到就一定會失去。
越想怎樣就越不怎樣。
以為長長久久。其實每次都轟轟烈烈。結局總是摔開的電話。夜裡奔跑的大街。說不要了但下次又。
我跟A說。最奇怪的是,我發現,當我好不容易交了朋友,或者談了戀愛,簡直像懲罰我似的,開心的時候筆下的故事總是一樣。但失去的時候,我寫得好極了。什麼都得不到的時候,我用筆去幹他們,那裡面真的有靈魂。得不到的時候,我寫得比較好。
那變成一個悖論,如果我想把寫作搞好,我就要失去這一切。但我他媽不就是為了擁有這一切才求神拜佛的寫嗎?
啊,一切被顛倒了。我這一生唯一明白的事情是,人類總是搞混目的和過程。我則把許願和還願的介面給弄相反了。那是神的還願悖論,是還願的莫比斯環。裡面通向外面。外面又轉向裡面。這一生我要一直給,又會一直要。滿足不滿足。不滿足才能滿足。
玉佛已經不在清邁
「所以你的願望改變了嗎?」A問。在幾千公尺的高空之上,許的願經常都是足不著地。
不,我說。後來我明白了。把什麼都推給寫作也太矯情了。至今我仍然許一樣的願望,「神啊,讓我稍微寫好一點吧。」那些南天門之上的交易員還是仲介依然跟我扣款用愛情或友情帳面小額支付嗎?但我仍會把頭枕向左,沒有間斷的,忍著睡意以及一切足以把我眼皮往下拉的,張大眼向我選擇的神望去。
我不是在還願。其實我只是想要受苦。
我只是喜歡奉獻的感覺。
並且以為那就是愛。
「那就是我陪著你去清邁的原因。」我跟A說。
A凝望著我。那一刻,日照穿透舷窗覆蓋一切,炫光中只看到他的眼睛。彼此都沒有避開。
那時我知道,許願在這時才成真。
A不知道的是,一尊佛只需要一隻象,我們何必帶上那麼多呢?那是因為佛祖喜歡大象是一對。要讓他們相恩愛。
A不知道的是,玉佛已經不在清邁了。提洛卡拉王最初確實把玉佛供奉在柴迪隆寺,但十六世紀大地震後,玉佛真身已經轉移到曼谷玉佛寺。也就是說,我們在抵達清邁後,必然又會轉機前往曼谷。
旅途將會很長。我們還會有更多時間會在一起。
A肯定不知道的是,當年教室裡那個男孩,不就是他嗎?在過登機門扣緊安全帶之前,他便已經位列雲端。就算如今他掉下來了,神成為人,可在那麼多奉拜他的信徒裡,有那麼一位,變了臉,還依舊是當年一樣的心,而且,更虔誠了。
變心的女人不可怕。變臉的男人需提防。過程,確實就是我的目的啊。神的注目下,我們像兩頭象,笨重的頭倚著,持續走在還願,或者許願的路途上。
作者簡介
陳栢青
1983年台中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作品曾入選《青年散文作家作品集:中英對照台灣文學選集》、《兩岸新銳作家精品集》,並多次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獲《聯合文學》雜誌譽為「台灣四十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出版有散文集《Mr. Adult大人先生》
聯合副刊2019.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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