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前,我深為四肢無力痠痛所苦,跑遍了北部數家醫院,檢驗及診斷結果一切正常。一天近午夜,肌肉痠痛到無法站立,雇車衝向這家專門照顧老兵的醫院,急診醫師從驗血及照X光,無法確認我的病況,找來主任共同會商,結果仍然沒答案。主任說;「照核磁共振或電腦斷層,必須由神經內科總醫師會診同意。」不久,來了一位神內醫師,在我全身上下用牙籤戳了一遍,並要求我用各種姿勢行走,結果認為我神經系統沒問題,急診醫師隨即叫我出院,我請求留院觀察,希望進一步住院檢查。
病床的位置正好在兩位老人的中間。左邊的那位,四肢被白色繃帶綁著,從進來開始,口中不斷地喊叫,只見他四肢晃動,想掙扎著下床;濃重的鄉音,在急診室的空間中瀰漫,沒有人理他,或許醫護已見怪不怪,但每次的喊叫,每字、每句卻不斷衝擊著我的腦袋。
午夜兩點,一位年輕的男護理師過來例行性的測量血壓、體溫,我問:「為何沒人去過問吼叫的老者?」他回說:「我們聽不懂他在叫什麼。」我恍然大悟,濃重的山東口音,現在有幾個人能懂?我轉譯給他聽,老人在喊:「給我點水喝,我快渴死了,求求你們,拜託你們!」他仔細聆聽後,像發現新大陸似的,說:「真的耶,阿伯你怎麼懂?」心想,長在眷村的小孩有幾個不懂的,每天下午老人推著腳踏車,後座上綁著一個木箱,箱內有個大棉被包裹著冒著煙的山東麵食,並以蒼老嘶啞的山東腔喊著:「包子、饅頭、豆沙包。」
右邊的這位,滿臉白鬍渣,全身插滿了管子,還吊著血袋,顯見病情不輕,外勞在一側照顧著,整個夜晚沒聽到他說話,所以不知道哪裡人。清晨有位年輕的男子來探班,看樣子是他的兒子。期間護理師來抽血,老者緊蹙雙眉,拿出吃奶的力氣,左右搖動不肯就範,加上有重聽,怎樣大聲解釋,老者一臉茫然,最後數位護理師及一位替代役男,緊緊壓著他,抽完了血,醫生已滿頭大汗。兒子在老者床邊坐了一陣子,沒多久外勞回來了,他簡短的交待幾句話就走了。
我的床和老者間有一通道,入口牆上寫著加護病房急救室。護理師告訴我,等天亮主任巡房時再提出照核磁共振的要求,可是我已經酸痛到眼淚都飆了出來。就在此時,通道口圍著一圈穿著黑色衣裳的人,中間的主治醫師的聲音很小,說著:「肺積水嚴重…器官衰竭…」。有人開始擦拭淚水,醫師進去沒多久,那群人突然排成一列,我心中唸著佛號,不知往生者是否為老兵,有家屬安排,是福氣了。
分秒如年,快到中午,一位新的神內醫師來了,做了相同的檢查,還是一樣正常,我隨即提說後腦常脹痛,這位醫師立即吩咐照腦部電腦斷層,檢查報告出爐,仍然一切正常。最後,我淚眼婆娑懇求主任,打一劑止痛針再放我出院。
在回程的路上,老妹提醒我,要有一輩子與此怪病周旋的準備,我卻有不如早點解脫的念頭。目前最年輕的老兵也屆臨九十歲上下了,一路上腦海中映著四肢被綁著的老兵,口中喊著少人能懂的鄉音:給我點水喝…。我們即將步入暮年,日後會有人聽懂我們說的話嗎?
中華副刊2019.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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