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芬芳來電，說今年的梨收得特別好，二叔堅持要我拿一些回去吃，手機裡她的聲音穩定而緩慢，像山城的夜色總有一股安寧，讓人特別想念。
芬芳大我四歲，是二叔家唯一的女兒。大學畢業後，在山城裡當代課老師，一做就是二十年。二嬸往生後，她買了一塊農地，建了三樓透天厝，一個人扛起照顧家裡的責任。除了照顧中風後復健的二叔，芬芳請人整好屋旁的幾分地，種起了豐水梨。
三號省道一路都見得著亮晃晃的太陽，大安溪的河床在晨光下半裸著，山路的空氣有一種分不清是夢境還是幻覺的鬆懈與清涼。輪椅上的二叔還是一樣大嗓門，芬芳和一位客人正在餐桌另一邊聊天，簡單招呼後，關於前世今生和催眠，客人的話題正在超展開。我慢慢嚼著五穀養生午餐，芬芳一臉專注，感覺她的容貌在這些年裡，似乎少了些什麼，像一杯去掉奶泡的熱拿鐵，沒有甜味也沒有苦味。
餐畢回到客廳跟二叔聊天，他正把測血糖的針扎進手指，一邊還抱怨芬芳煮的菜太難下嚥，沒滋沒味，不知自己會先病死還是先餓死。下午的溫度烘得人眼皮下垂，二叔卻精神振奮地跟我聊起往事，若我們沒搬到台北，他與我爸合夥種的梨樹肯定賺大錢，感嘆錯失人生良機。
其實我還記得那些橫山梨，那些爸爸曾經帶回家，比碗公還大，賣不掉又吃不完的梨。二叔接著又問我什麼時候結婚？要不要順便幫芬芳介紹男朋友？芬芳這時要送客人離開，臨出門還轉回客廳瞄了一眼測血糖的機器，像小孩偷吃糖被發現，二叔尷尬的表情，陡然平息了我原先哽在心口的情緒。
送走客人，芬芳拉著我去打包放在屋外的梨，準備讓我帶回台北。我瞄到整齊的果園角落有一籃特別零亂的梨，芬芳說那些是外表擦傷，同樣鮮甜，卻沒人會買的梨。我建議陪她一起處理。於是她一邊削梨，一邊跟我說起剛才的客人與她分享的，催眠和前世今生。我不自禁說，「催眠回到了前世，真的能對今生的困擾有幫助嗎？」她笑著說：「我也不知道啊，就像我爸常常說著東一片西一片的過去，人生其實就是好?參半，但是大家總是記得的痛苦比較多，快樂反而講不清楚。如果前世今生是一種因果，也許我更想相信下輩子，我一定會更好命。」瞬間鬆開的話題仍然留著一種隱約的神秘，陽光從她的背後閃著光，我看不清她眼鏡後的焦距是落在眼前的果園還是更空曠的遠方。
豐水梨是由橫山和新世紀兩個品種接枝的結果，兼具橫山梨的碩大清脆和新世紀梨的細膩多汁，芬芳說，真正好吃的豐水梨，並非愈大愈好，十二兩左右的等級，最是清脆爽口，豐潤多汁。水梨長得太熟太大，正常種植的甜度會被稀釋，而且連咬下時的脆度和氣味也會因此受影響。
用鹽水浸漬處理好那些受傷的梨，我想起小時候芬芳教我功課的神情，和長大後她來台北跟我聊到天亮的那一晚，感覺自己對她的記憶似乎停止在童年的某一個時間點，不會消失，也不會前進。直到前幾年，分別在我爸的與二嬸的喪禮上，我們無言的凝視和深深的擁抱，彷彿重新連結了一種大齡兒女，驟然失親的驚懼與悲傷。
走回屋內，二叔在客廳裡睡午覺，穩定的鼾聲裡有一種寧靜的釋放。沒吃完的幾片水梨在印著壽字的紅色水果盤裡，被山城的風靜靜地氧化，一種無聲卻強韌的田野氣息，在觸目所及的每一處，貼身流動著。走出芬芳家的一小段路程裡，我向芬芳道謝，小我一個頭的她突然像小時候那樣伸手拍拍我的背，我的眼睛微熱，點頭向她道別。
回到家，我再嚐了一塊梨，爽口的香甜在口中綻開。回想芬芳說，這些受傷而被嫌棄的梨，雖然不是剛好十二兩的上品，但經過簡單清創與鹹味的洗禮後，有時能呈現出某種，更純粹的十二兩品質，在幽幽的生活裡，只有自己才吃得出的滋味。
中華副刊2019.03.09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