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彰化長大,台北是我所及最繁華的城市。東京距離台北兩小時航線,一直存在於朋友們的口耳間。踏上東京前,那裡的記憶都是由語言建構的,當我想到東京,就有地鐵的縱橫交錯,建築的龐然,文化的紛呈,以及富士山永恆的明亮與沈睡。後來在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看到現代化的早期東京,和室的房間裡,兩代難解的親情像小津的縱深鏡頭。再來更明確的記憶就是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隨著渡邊走過新宿車站、吉祥寺站、御茶之水站。但這些記憶都是卡爾維諾的城市,僅是想像,而非真實。或許到訪過東京後,我才能試著描繪這城市。
地 鐵
初來東京,我像顆砂石,不適合在精密的機械裡滾動。一踏進地鐵,龐雜的指標便在眼前閃現,漢字參雜著片假名,像浮動在斷簡殘編裡的索引。
攤開東京地鐵圖,宛如一張彩色蛛網,走在地鐵大站裡,若沒記好轉乘路線或出入口就貿然步入人潮,那麼遇到叉路時就要在一兩秒內決定方向,但幾個陌生的指標就會讓我疑竇叢生,惶惶不定。我只能停下來研究路線,如此便阻礙到腳步匆匆的路人,彷彿我造成了這城市一些微小的疙瘩。第二天我才想到,此時應找一根柱子或牆角棲息,如水鳥在巖穴中避開風浪的拍打。等確定好方向,再把自己安置在這符號系統裡,成為朝向車廂拍擊的浪潮。
跟著指標前進,不用懷疑,指標很清楚,絕不會出錯。但就像跟車,指標在人們高低起伏的頭頂淹沒又出現,不知道什麼時候一個沒看清,路轉溪橋,我便再次迷失於更多的指標裡了。找到地鐵入口如武陵人重回桃花源,平穩遞送。於是幾天下來,這些地鐵指標的顏色,漸漸產生了一些意義。下榻在淺藍色的東西線,像條自在的流水。若要前往別的地方就在大手町或日本橋站換線。去東京、新宿就轉紅色的丸之內線,去日暮里、原宿就轉綠色的千代田線,去清澄白河和晴空塔就轉紫色的半藏門線。
於是我開始可以自由在這巨大的城市穿梭,用一種潛藏的姿態,觀察城市的脈動。地鐵裡的人們恆常地刷開閘門,恆常地通過。閘門不停扇動,似乎可以說是一直開著,也一直關著,切分了城市的表面與內裡。車廂裡通常站滿了人,來來去去著上班族、學生、旅客以及其他。這裡是短暫交換日夢的場所,上班族衣衫亮晃地進來,學生青春雀躍地進來,旅客疲憊倉促地進來。人們足夠貼近,能瞥眼看到彼此手機螢幕的頁面,文庫本的書名,並且清楚聽到對談的聲音。在車廂裡,只能感覺晃動,不停晃動。我們在移動嗎?等兩旁上方顯示站名的跑馬燈一換,人們又快速地走出。當我正在以想像延伸周遭的世界時,日夢就隨著乘客的離去被切斷,然後又加入新的夢。
有時搭乘較長距離,會在瞌睡中覺得自己彷彿在台北捷運裡,總在意識游離的醒睡之間,忽又發現聽到的都是快速清脆的日文。我是在外地,在遠行,這裡沒有公館站,忠孝復興站或動物園站。我在這張巨大的蜘蛛網裡移動,不是去上班上課,或與朋友見面,我的移動沒有明確的目的。
到達地鐵站後,那些具體的建築物,提供我視覺上的立體維度,但卻又無比滑淺。畢竟我是觀光客,各站只能賦予我觀光的意義。再如何清晰的表象,終隔一層。東京地鐵,對我來說,原是靜止後的浮光掠影,或睡夢中的鐵軌鏗然。
行 人
地鐵高速運行,把東京縮成一張摺在手中的地圖,但地鐵只能移動而不能抵達,於是有行走之必要。
繁忙的東京邀請旅人加入步行,只要人們開始行走,整個城市就緩緩騷動。步行的時間往往很長,長於數個街區的距離,走得再疲倦也無法就停下,因為如果長時間停在某一個位置,似乎意味著我夠瞭解這裡,並且十足心安。所以定著亦不是定著,而是靜態的步行,不斷思考踏出下一步的理由。當走得夠遠,才慢慢曉得,步行是分屬許多不同理由所建構的,例如為了前方某個招牌,或是從不同角度看河水如何穿過這個城市。更多時候,是像一尾猶疑的魚,先尾隨前方一群衣服洗得淨白的上班族,模擬他們走路的速度,待通過兩個十字路口,再加入另一批步履堅定的背包客,看著地圖穿過一些可看可不看的街景。離開地鐵站後的腳步,都是從俐落的直線漸漸變得曲折,甚至來回往復,散亂不可分析。
在東京無目的步行,如同沒有結局的夢。有時走在熱鬧喧嘩的大街上,路轉溪橋,一個乾淨無人的巷弄就在斜陽裡忽然出現,巷子兩旁靜靜停著幾台轎車,都像剛洗過一般,走過時車窗清楚反照出我的面容,和背後的藍天。街上隨時都可見一兩台飲料販賣機,賣的通常是綠茶或咖啡,行走時多以此消暑。硬幣在機器裡清脆滾動,按下按鈕,飲料直落,在寧靜的巷弄中砰然聲響。此時會感到這城市的無言善意,然後旅人可以繼續行走,等下一次疲憊時,又有一個可以歇息的安靜巷弄。
如果行走是為了簡單的意義,那我並不害怕行走,如果行走時,四處充滿等待解讀的符碼,那此時人就像被拋擲到另一個無限廣闊的世界,也無限孤獨。我羨慕街上人們總是行色匆匆,即便在雨天,他們也穿過雨水如簾幕,任彼此雨傘的邊緣相旋接,熟練地收攏,撐開。而整個東京文化的細緻,對我來說都賦予了步行意義。有時走得太快太輕,想用腳步囊括目之所及,卻不知何處是盡頭,蒐集了太多風景,使得旅行失去焦點,成了沒有意義的輕快;有時走得太緩太沈,試圖用自己的記憶去理解這個城市,城市深厚的文化似乎便以質疑的態度反問:你如何能拋開過往的記憶,在短時間內重新理解我?所以兩腳忽輕忽重,很快就失衡了,走了第二天,腳趾腫痛難耐,一顆水泡讓我的步行變得拐瘸。
即便拐瘸也還要行走,鞋底慢慢剝離,落在這土地。踩在這裡像摩挲著夢,在夢裡留下了些什麼,當作曾經來過的證據,然後回到現實,才能講夢裡的話。
寺 廟
行人終究會走向建築物。人造了建築物,建築物搭載了人,而後人又以對這世界的觀點,賦予建築物已知的歷史懷想或未知的身體探尋。
京都是極度懷舊的,大政奉還後,幕府的歷史就擱置在京都了,然後不斷以輝煌的過往昭示著美。但在東京,最能見到人們企圖保存記憶與活潑的創造力。走在新宿街頭,亦不時能看到寺廟,但這些寺廟卻不像京都的坦然,都閉目低首,似乎已在歷史中找到安頓自己的位子,退位給主流後,靜默地存在,不求人們理解。
初次來東京,主要拜訪的寺廟有淺草寺、湯島天滿宮、江島神社和高德院。這幾天都下雨,但淺草寺和高德院依舊人聲鼎沸,外面是商店街,各國遊客拍照打卡。我相信這些遊客,大半只是湊個熱鬧,為了不枉千里迢迢來到東京,當然要蒐集這些名勝點數。至於發綠的大佛和寫了「雷門」的大紅燈籠有什麼可看倒不重要。對某些本地人來說,這些寺廟應該只剩下形式了,對遊客來說,更只是旅行時的圖像。異國的神祇,不熟悉的教義,該如何撫慰人心?寺廟,成了形式的形式。
但越是熱鬧,則越顯神聖。愚騃的人們把自己和歷史間劃了一道鴻溝,時代一直在推進,商業化與現代化更不斷加深這道鴻溝。這些遊客言行既與寺廟無關,反倒把所有屬於過往的美與神性,依然不動地保留在寺廟的淨土。小時候拜拜,媽媽會說:只要你對神明心存敬意,神明都會保佑你的。於是不管到哪間寺廟,只要我默念祝禱,就會覺得我和神佛有一線之連,我是渺小無依的,神佛是無法揣度的神聖。然而,在淺草寺,觀音佛龕金碧輝煌,龕前人潮來了又去,沒有虔誠。觀音一念三千,不論眾生虔誠不虔誠,皆受其庇佑。在鎌倉高德院的青銅大佛前,我或坐或臥,亦毫無虔誠。等觀光客漸漸散去,已經夜幕低垂,大佛坐在夜中,宛如老僧入定。此刻,佛法似海,度我頑石。
當我走進東京的寺廟,因為沒有本地的信仰,反而像與久別的自己重逢,那個想保佑家人,保佑世界的自己,與外界隔絕,沒有功利的祝禱,只有簡單的善良。站著從不同角度嵌合記憶中的場景,漠然看雨水從屋簷下墜成線。在庇蔭下我被勻成殿堂深處的陰影,風繞過迴廊使衣衫與繪馬擺動以相同頻率。我知道長大後就和自己分別了,把自己遺落在深深的夢裡,然後在紛擾的世界裡持續做夢。不知堅持多久,我幾乎已經不記得是如何獨自過來了。往日固然不堪回首,但也不必回首,只在夢中偶遇時感慨良多。
氣 味
氣味代表另一種向度的記憶,一個地方的氣味沒辦法用分析或描述的方式呈現,只能用其他最基本的氣味類比。所以我的夢都是缺少氣味的夢,在回憶時也很難想起一個地方的氣味。
就像沒辦法聞到自己的氣味,我也無法知道什麼是台北或彰化的氣味,是早晨花木的清香?是中午燠熱的柏油路混著汽機車的廢氣?還是街道暗處隱隱的尿騷味?種種氣味分屬這塊土地,若逐一蒐集,應能窮盡嗅覺可辨識的所有氣味,但即便如此,某個氣味只是代表某個片段場景,我依舊無法指認出故鄉的氣味。但在東京,卻有一種確定的氣味,像一段固定的旋律,在我旅居東京的日子裡,時時出現又消失。若要勉強描摹這氣味,大概就像擦拭得極乾淨的木頭散出來的淺香,混著醃漬物和一些香料的味道。
這氣味是怎麼形成的?一定不是單一個物所散發,比如炸天婦羅或拉麵,而是城市日常運行時,一層一層疊加起來的。不知道為什麼,這城市極力營造出健康清爽的樣貌,沒有一絲污濁腐敗的氣味。生活於此,或許會被這氣味所惑,以為世界一樣是如此清爽,日子的步調像每班公車一樣準時,錯過這班還有下一班;所有人的臉龐都像經過的每個店家,店員都有滿面笑容;像日常的細節都有人處理妥當,只等著被發現時的驚喜。如此日復一日地活著,是否會像太宰治一樣,裂縫在內心深處擴大,直到毀滅;或是像《挪威的森林》裡直子說的那口井,黑暗把內心塞得滿滿。
因為東京的氣味不描述死亡或是墮落,在旅途中,我反而一直想起村上的另一句話「死不是以生的對極形式、而是以生的一部份存在著」。也許,東京已經用它的氣味告訴我,活著的人努力活著,因為我們都知道彼此心中有塊陰翳,像看不到死亡,但死亡卻存在如沒有氣味的夢。若有一日夢到在東京散步,夢醒時,那氣味又憑著夢境浮現,讓我意識到,活著是無比清晰的真實。
回到台灣,東京就成了拼貼的夢,清醒的人無論如何捕捉夢境,都是徒勞。若要描述這個城市,也只能用夢的語言,夢與夢既斷裂區隔,又纏繞交錯。去過東京之後,它穿透過我,這城市已不是想像,但也不真實。
印刻文學201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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