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伯
朱伯曾是城隍廟委員,二十八歲起整整三十五載對廟務不遺餘力。六十三那年被老夥伴劉仙狠狠坑了一道,以城隍爺之名,朱伯落得一身負債,自此與廟宇斷絕往來。隔兩年,朱伯感冒後持續咳嗽不癒,拍了張胸部 X光,肺癌,再探,竟有骨、腦轉移,醫治無方。
朱家老大恨意難消,咬定父親的病因是困頓抑鬱,病源是劉狐狸,終日咒罵不休。朱伯寡言,但云宰了老劉亦無得醫病,世間業,或自有報。雖出此語,眉目神色卻不見灑脫。
病房裡有位院牧部傳道孫如真,走到朱伯面前,在他床沿坐下:「老伯可願聽我說關於全能上帝的故事……祂信實,祂賜人永生。」「我拜的神明不曾顧念我,素昧平生的上帝會救我嗎?」她笑吟吟道:「如真所言不虛,如假包換。」
翌日朱伯受洗,滿臉歡愉,朱家上下見朱伯展露笑容總是放心些許,管他信個玉帝上帝。朱伯告訴兒子:「耶穌說要原諒人七十個七次。信祂者可上天堂。」
又過了月餘,朱伯病情下滑再度入院,神智渾沌,手亂揮,口胡語。如真在他耳畔播放聖詩,朱伯舞動的頻率與詩歌曲調絲毫未達成默契。朱家老大扯去插頭:「無效啦,我阿爸聽不慣這個。」拉開衣櫥奪了一件朱伯棉衫,快步往外奔去。
.嚴大哥
嚴大哥不過四十出頭,謹慎、堅持、重細節的性格在得到胃癌後轉化成對一切身體徵狀追根究柢、對所有醫護人員吹毛求疵。他參與某個功法團體多年,鑽研頗深,可嘆該功法著重形體,對靈魂歸屬毫無著墨,嚴大哥的死亡焦慮加重了他對旁人苛求的行徑。
嚴大嫂照顧數月疲憊不堪,公婆來探,又責問她為何放任丈夫信邪門走歪道,她奉公婆之命在枕邊擺了小型念佛機,二十四小時播放「南無阿彌陀佛」。後來發現有按鍵可選擇不同軌佛音,「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她彷彿看見一位慈愛菩薩顯現,似她過世母親的臉,心裡半酸半暖地落下淚來。
有位嚴大哥中學好友時常來訪,帶著吉他邊唱詩歌,那是他們一起讀教會學校時熟悉的旋律。逢他來過那晚,嚴大哥夜裡追加的安眠針總是特別少。一回如真經過病房聽到歌聲,走進關心,答應率志工每日為他唱幾首詩。隔日來時已呈彌留,如真說應許的事必要實現,建議先捻熄念佛機,以免不同曲調相互干擾。那時嚴大哥的父母正在高鐵上。
所有儀式結束後,嚴大嫂回到病房,拉來如真詢問:「我先生他……到底跟佛祖去了西方極樂世界、還是隨著耶穌回天國呢?」如真拍拍她肩膀:「無需掛慮。我們吟唱詩歌送嚴先生最後一程,他離去表情如此平安詳和,定是到達上帝所在的天家。」
.孫爹
如真的父親孫爹七十八歲得了攝護腺癌,開完刀配合荷爾蒙治療,癌細胞受壓制,此後六年孫爹體力仍佳,每週至病房擔任志工,以親身抗癌經驗鼓舞病患,他總說:「癌症治療交給醫師,生命交託上帝。」宏亮聲腔與紅潤臉龐,讓他口出之語格外具說服力,尤其當他伸出厚實溫暖的手握住病人,從病人眼神便可感受到他傳遞的能量。
他的參與給了如真勇氣。如真被分派至安寧病房工作之初內心惶恐,她早先期盼成為兒童與青少年的導師,引領他們讀經、認識上帝,但上帝要她認識生命的另一端,她得學習替將離開的人祈禱:「全能而慈悲的天父,你明白我們的軟弱,面對死亡,我們都懷有恐懼與不捨,懇求你垂憐病人,赦免他的罪,減輕他此刻痛苦,使他因你的慈愛獲得力量,平安走完今生旅程,回歸你懷抱。也求你祝福世上這些深愛他的親人朋友,因著你在他們當中,他們與摯愛的別離能夠得到醫治,他日在你的國裡再度相會。這樣的禱告乃是不配,奉耶穌基督的聖名,阿門。」當孫爹陪在旁呼應禱詞,如真的語調更為肯定。
孫爹在一次跌跤骨折後,發現癌已轉透入骸,住院,嗆咳,引發肺炎,從此未再清醒喊一聲如真。
意識迷亂的孫爹,時而皺眉,時發囈語,高燒不退,呼吸急促。護理師問如真:血壓幾乎量不到了,是不是現在帶著孫爹做臨終禱告?如真哭倒在病床旁的陪伴椅上:你們不能體會嗎?這是我最親愛的爸爸,要我自己……我好……好……我沒有……沒辦法……啊……
─中華副刊2012.03.16
文章定位: